赵万宏:柔软的内心,赤子的情怀
——读李汉荣散文集《万物皆有欢喜时》有感
我与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李汉荣先生相识于两年前的一个盛夏,那是在汉中市评论家协会所组织的一次西乡作家作品研讨会上。也曾现场聆听过先生在陕西理工大学的文学讲座,那绘声绘色的激情演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之前也零星读过一些李汉荣先生的散文或诗歌,常常被他深邃致密的思想和干净优美的文字所打动,并产生深深的愉悦和共鸣。而这回系统地拜读他的散文集《万物皆有欢喜时》,给我的阅读体验可以用两个字来描述,那就是“震撼”——我为那扑天盖地无际无涯的爱与悲悯所震撼,我为他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思维张力所震撼,也为作品中因之于人格化修辞策略的广泛应用所带来的童话和寓言色彩而着迷。
以下,谨就散文集《万物皆有欢喜时》谈一点阅读体会。
读李汉荣的散文,你会由衷地感动于作者与父母长辈间那份血浓于水的至爱亲情。
我们每个人都是或曾经是父母的孩子,同时也是或即将是孩子的父母,人类就是在这种永无休止的角色重叠与交织转换中生生不息的,维系父母与子女之间人伦关系的至爱亲情,也就是在这种瓜瓞绵绵的繁衍迭代中永续承传的。自古以来,无论三教九流,无论贵贱贤愚,尽管父爱母爱的性质和意义对所有人同样伟大,但不同人的心中却都体验和封存着只属于自己的亲情故事。在《父亲的东篱》中,我们看到作者那“不识字、不读诗的父亲”正在用竹条、青冈木条、杨柳树枝仔细维修往年的篱笆,正是一代又一代这样的父亲,用汗水和生命“延续和维护着陶渊明的‘东篱’,延续着古国的乡愁和诗史……”。在《父亲的鞋子》中,我们看到秋收之后,作者那年近八旬的老父惦念城里的儿子,独自从乡下搭车,颠簸百里给他送来两大麻袋新米和面粉的身影,“看着父亲一头的白发和驼下去的脊背,心里一阵阵温热和酸楚”。通过《那一串血的殷红》《葫芦架下的母亲》《竹叶茶》《寂寞的稻草人》《母亲的眼睛》等篇章,我们看到小时候的作者因受凉而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时候,是母亲摸黑跑到河边采回各种草药为自己治病,而母亲的手却被锐利的荆棘刺伤,鲜血洒进河水,染红了河中的青石;我们看到作者那心灵手巧、“拥有世上最美丽眼晴”的母亲,常常坐在葫芦架下,飞针走线为孩子们缝补衣裳,她把一只只葫芦叶绣上孩子们的书包、枕巾和衣裤;又或者母亲正在用采回的青嫩竹叶,熬一锅清香碧绿的竹叶茶……。此情此景,作者深情地写道:“我无论走过哪条河……看见了殷红、淡红或鲜红的花,或枫叶,我总想起母亲那浸血的手”;看到“穿着父亲穿过的旧衣服,戴着一顶破草帽,不论白天黑夜风吹日晒,都寂寞地站在田头,守护着我们的庄稼和日子”的稻草人,就想起自己那一生辛劳而缄默的父亲;“针针线线都有母亲的目光和手温,每一个针脚都藏着母亲温柔的心跳”“我多么渴望着回到母亲的身边,回到清风飒讽的竹林,捧起一碗清香的竹叶茶。”
舔犊情深,自当跪乳反哺。于是我们从《替母亲梳头》《替母亲穿针》《外婆的手纹》等作品中强烈感受到作者对父母亲人的感恩和疼爱,聆听到作者那颗无比柔软而温情的心音。
读李汉荣的散文,你会真切地领悟到故乡与童年的美好,也为日益远去的乡村田园而惋惜。
故乡与童年,是一个人的生命之根和心灵启程的原点,因此它成为人的精神原乡。对原乡情结的书写是生态文学的价值追求,更是当代作家关注和思考人类命运的重要主题。在《老屋》《水磨房》《乡村炊烟》《想念小村》《远去的乡村》《远去的田园》《一个古老村庄消失的前夜》等作品中,作者饱含深情、满怀留恋地为我们诉说着他故乡和童年的鸡鸣、犬吠、猪叫、牛鸣,豆架、稻禾、水井、荷塘,还有那梁上燕窝,小院桃花,缠绵多情的瓜滕,热热闹闹的炊烟,绕村而过的小溪,稻草垛里的迷藏……世世代代,春去秋来,村庄和田园生长了淳朴温暖的乡风、乡俗、乡趣,也给了作者刻骨铭心的乡恋、乡情和乡愁,这是李汉荣的田园牧歌,这是陶渊明的桃花园记,也是用生活图景替换政治理想之后的柏拉图的理想国。
在李汉荣故乡与童年系列的散文书写中,读者还会读到他对现代化与人类处境的深刻思考,这将在后文专门谈及。
读李汉荣的散文,你会强烈地体会到他博大深沉的爱和悲悯。
文以载道,言为心声。通读散文集《万物皆有欢喜时》你最鲜明而深刻的感受就是作者完全称得起一个彻底的博爱主义者和悲悯主义者。他不仅爱父母,爱故乡,更爱大自然。他不仅是人伦意义上的人子,更是天地宇宙和自然界的赤子,举凡一草一木,鸟兽虫鱼、山川河流、雨雪流云、星辰明月、宇宙银河都会激起他发潜阐幽的爱的联想,都会让他陷入深广精微的形而上思考。他对植物动物、星空霓虹都寄予无限的悲悯,他会去关怀一只蝴蝶,悼念一只鸡,为一列蚂蚁让路(《对一只蝴蝶的关怀》《悼念一只鸡》《为蚂蚁让路》)。那怕是一只树叶、一片苔藓、一滴露珠、一抹彩虹,在他的笔下都是那么鲜活,那么通灵,那么可爱,那么富于深刻而丰富的意义,从而给人以无限的启迪和示谕。在《诗意和美感的源泉》中他说,“我喜爱一切鸟,我觉得鸟语是值得推广的‘世界语’;我爱青山,尤其是雨后的青山……我爱白雪,我爱虹,我爱夜空中的月亮,我爱蜻蜓和蝴蝶,它们是花和草的知音和伴侣,它们款款的影子,出没在大自然,也出没在古今中外的诗文里;我爱动物,牛马羊狗猫松鼠,世上没有卑贱的动物……我爱一切植物,植物以它们无尽的绿色和果实美化了这个世界,也喂养了这个世界。”在《山中访友》中他动情地写道:“你好,山泉姐姐!你捧一面明镜照我,是要照出我的浑浊吗?你好,溪流妹妹!你吟着一首小诗,是邀我与你唱和吗?你好,白云大嫂!月亮的好女儿,天空的好护士,你洁白的身影,让憔悴的天空返老还童,露出湛蓝的笑容。你好,瀑布大哥……你好呀,悬崖爷爷……喂,云雀弟弟,叽叽喳喳说些什么?”“捧起一块石头,轻轻敲击,我听见远古火山爆发的声浪,我听见时间的隆隆回声。拾一片落叶,细数精致的纹理,那都是命运神秘的手相,在它走向泥土的途中,我加入了这短暂而别有深意的仪式。采一朵小花,插上我的头发,我头戴鲜花,眼含柔情,悄悄地做了一会儿美神。”在《核桃树》中他写下了自己打核桃时的心理状态:“(我)一次次举起的竹竿,一次次垂了下来,认错似的停在我的手上。我觉得很对不起核桃树,它为我们结果子,我们却打它。我心里想,我若是核桃树,我就不结果子,或者不做核桃树,变成别的树,也就不会挨打了吧。”在《水边那只白鹤》中,面对在夕阳下河水边孤独伫立的白鹤,他深情地写道“我十分不安地离开河湾。我很内疚,我竟不能为它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也没有语言能劝说它。我无法让它走出这忧伤的河流。我仅仅记下日记一则,表达我对另一种生命的同情和敬意。”在《目光》中,他先是倾诉了对牛的感念,之后又表达了对鹊的同情:“我与牛交换过怜悯的目光,它活着必须拉犁负重,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死了,还要向人交出骨头交出肉交出皮,我身上有牛皮带牛皮鞋,我书桌上有牛的猗角,粉身碎骨的牛,就这样进入我们的身体和生活。”“我劝说了我的父亲,他不再用长竹竿挑那个简单的鹊窝,想一想,它也有一家子啊,那就是它的全部家当啊,它活得比咱们还不容易啊。”在《悼念一只鸡》中,作者更是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对一只白母鸡的怜悯与感恩。他说他买回一只鸡,本打算要杀掉吃肉的,但“看到它那样娇小,又那样文弱……(我)举起的刀就又羞愧地、负罪般地缩回去了”。不久,母鸡为他生了第一颗蛋,“我感激地望着这位小小的母亲。难为你了,你只是吃些剩饭糙米菜叶,却创造了这样洁白丰盈的作品,你送给我如此糠慨的礼物,我愧对这慷慨。”最后,就在白母鸡因营养不良而即将死去的前一天,又为它的主人产下了平生最后一只蛋,“我捧起那颗蛋,又感激又悲悯:鸡啊,你缺乏营养,几乎不能构造一颗完整的蛋,但还在为你不理解的这个世界提供营养。想到这里,我几乎掉泪了……”
象这样对万事万物满怀着爱、童真、怜悯和感恩等等高贵情感,借助于思接千载、神游万里的惊人联想力,来共同赋予平凡事物以丰富而深邃意义的话语方式,已成为李汉荣文学思维的基本模式,也是李汉荣散文在当代文坛具有极高区分度和辨识度的独特品质。
读李汉荣的散文,你会深刻地感受到他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忧患和焦虑。
读书就是读心,读作者展示于字里行间的内心世界,读作者流淌于册页之间的生命状态。读李汉荣的散文,你会发现站在你面前,对你怡颜悦色娓娓道来的是一位纯真的人,善良的人,快乐温柔的人,仁爱慈祥的人,心灵花园里永远祥光普照鲜花盛开的幸福的人,正如他在《善良的人才拥有心灵的花园》中写的那样:“帮助一只鸟,拯救一只溺水的蝴蝶,友爱地抚摸一只羊的瘦脸,翻书时同情地注视一粒在纸页间穿行的小小书虫,在原野上长久地望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微笑……你从这些小小的善意里体会着一种纯洁的幸福。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如此快乐。”
然而,幸福祥和的心灵并不会拒绝冷峻的内省和自察,也无法释怀对于人类命运和生存处境的忧患和焦虑。相反,越是拥有幸福或拥有获得幸福能力的人,越具有反思的自觉和忧患的意识。李汉荣对世上的芸芸众生与大自然的山川河流、动物植物是一视同仁的。在他的观念里,人与所有的动物植物一律平等,都是自然的孩子,他说“我一下子回到了自然母亲的怀抱,和植物们动物们昆虫们分享着母亲的博大慈祥”(《夜》)。人类作为自然之子,人的身体和灵魂在接受天地阴阳的滋养化育中,早已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因此他勇于在被他高度人格化的自然界面前检视自我,拷问自我,渴望得到大自然的启示与重塑。在《瀑》中,他先是一连串的躬身自诘:“我有水的气魄吗?”“我有水的意志吗?”“我有水的纯洁吗?”“我有水的忠诚吗?”然后再继之以严肃的批判性反思:“读瀑,我读到了我的浑浊、平庸和贫弱。我的生命早已熄灭了激情,仅有的只是死水和微澜。在瀑布的大生大死面前,我知道我是个苟活者;在瀑布的大激情面前,我顿悟我往日的那些自以为很壮烈的情感,只不过是池塘里泛起的泡沫;在瀑布的大手笔面前,我发现我写的那些文字,包括‘大师’们制造的那些所谓‘经典’,多半是燥热、昏蒙的夜晚,耐不住寂寞的蛙们的妄言。”李汉荣就是在这种不断的追问和自审中,蓄涵着内心的浩然之气和赤子情怀。
文明进入二十世紀以来,由于科学技术和工业化的突飞猛进,人性的自我异化和精神家园丧失所导致的生存困境,使人类陷入一种普遍性的迷惘和焦虑之中。具有忧患意识的知识分子,利用文学艺术来倾诉这种焦虑和痛苦便成为一种全球性的共同主题。李汉荣也不能例外,作为出身于田园阡陌之间、具有浓重乡土情结和人文情怀的当代作家,这一主题在李汉荣的散文创作中集中表现为对城市化空间的隔膜与排斥,以及对传统乡村社会和农耕文明的坚守与留恋。这种思想和情感,本质上反映的是当代中国知识精英阶层所深刻体验到的现代化对人类生存环境的挤压和戕害。我们读李汉荣乡村与童年主题的散文就常常能够触摸到他的这种深广的忧虑和对商业与城市的疏离。他说,在“城市的履历表里,没有自然的消息,没有生长的年轮,只有消费的记载,只有买卖的账目;在市场的网页上,没有诗,没有露水,没有古老而清新的歌唱为荒芜的时光标示出生动的段落,只有欲望的气球飘升。因此,城市,没有抒情的鸟儿,没有歌唱的雄鸡,没有真正的日出。”(《城市鸡鸣》)他还说,“失去了田园才是更大的遗憾。此刻我就在城市的钢筋混凝土铸成的单元里,在噪音的轰击中,在尘埃的包围里,忆念我们已经失去和正在失去的田园……”(《远去的田园》)以至于在他看来,“现代的城市已经没有了夜,夜还没有真正降临就被灯光所拒绝”“城市的夜是不真实的夜,是人造的白昼。人造的白昼眨着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眼。不真实的夜,很象一个中性的人,辨不出它的形体、性格和神韵。现代的夜晚是没有性别的。”(《夜》)
与其说,李汉荣的故乡与童年散文旨在歌颂和留恋乡村与田园的质朴之美、生态之美,倒不如说它是作家面对现代化大潮的冲击,为远去的乡村和心灵的故土所深情吟唱的一支悲情挽歌和安魂曲。
其实,无论是对父母亲情的缅怀,还是对故乡田园的眷恋;无论对自然万物的悲悯和感恩,抑或对人类命运的反思与忧虑,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归因于一个“爱”字。爱是李汉荣散文的灵魂和精髓,爱成就了李汉荣散文的美学意蕴和核心价值。我们透过散文家那充盈着诗性和神性之美的精致文字,每时每刻都在感受一种柔情似水、大爱无边的圣者情怀与人格力量。李汉荣,以其深沉博大的爱、悲悯与关怀让读者深信,真的有上帝的使者驻留在这美好而苍凉严峻的人间。
【作者简介】赵万宏,陕西洋县人,供职于陕西理工大学,校评副研究员,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汉中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汉中市赤土岭文协副主席,汉中市国学研究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曾为本校历史系学生讲授专业辅修课《中国古代文学(先秦-唐宋)》,主讲《陆游与汉中》专题讲座等。所撰文化散文2018年被陕西理工大学汉水文化研究中心精选结集为《活在汉中》,有百余篇学术论文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等发表于纸媒或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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