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画中的自由

文/ 且听风吟 时间: 好句子

  元代,不仅对戏剧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对绘画也有着非凡的意义。

  我先不做理论概括,因为只需举出那幅在中国美术史上地位特殊的《富春山居图》,就能约略说明。

  1650年,江苏宜兴的一所吴姓大宅里发生了一次“焚画事件”。一位临死的老人太喜欢他所藏的《富春山居图》了,居然想以焚烧的方式让它伴随自己升天。幸好一个后辈从火堆里把画抢了出来,但画已被烧成了两段。

  这两段,现在分别被收藏在台北和杭州。这幅画,创作于元代,作者是黄公望。

  其实,《富春山居图》在遭遇这场大难和大幸之前,已经很有经历了。我要不避啰唆地讲一讲,因为这种啰唆中蕴藏着深刻的文化哲理。

  明代成化年间,画家沈周曾经收藏它,后遗失,流入市场,被一位樊姓收藏家购得。1570年,它到了无锡谈恩重手里;1596年,它又被书画家董其昌收藏。在转来转去的两三百年间,它大体漫游在江苏南部地区,离这幅画作者的出生地和创作地不远。但是在被焚烧又被救下之后,它的流转空间猛然扩大,两段画卷就开始绕大圈子了。

  两段画卷,一长一短,后长前短。长的后半段,在清代康熙年间曾被尚书王鸿绪收藏,到了乾隆年间,一度落入收藏家安仪周之手,后来在乾隆十一年,也就是1746年,被一位姓傅的先生送入清宫。但是在这之前,已经有一幅同名的画作进宫了,乾隆皇帝还在上面题过词,因此,就认定后来的这幅是赝品。

  直到嘉庆年间,鉴定家胡敬等人才开始鉴别真伪。因此,乾隆皇帝至死都不知道自己上当了,让赝品堂而皇之地被悉心收藏着,而真迹在一个拥挤的库房里暗自冷笑。

  至于那前面小半段的经历,也很凄楚。它一度被埋没在一堆老画的册页中,后被慧眼识别,却又被移藏得不见天日,终于有幸落到了画家吴湖帆手中。浙江省博物馆最终得以收藏,是时任馆长的书法家沙孟海在20世纪50年代诚请吴湖帆转让的。

  我认识吴湖帆晚年的弟子李先生,他生前曾向我讲述了一段往事。那天,吴湖帆正在上海南京西路上的南京理发店理发,有一位古董商人寻迹而来,神秘兮兮地向他展示一件东西。才展开几寸,吴湖帆立即从理发椅上跳起身来,拉着古董商赶往他在嵩山路的家中取钱。吴湖帆没见过《富春山居图》,但一眼扫及片段笔墨,便知道这就是那另一段。

  从明清直到现代,凡是与《富春山居图》有关的人,都有点儿疯疯癫癫。

  正是这种疯疯癫癫,使作品濒临毁灭,又使作品得以保存。现在大家可以明白我把一幅画的收藏过程讲得如此具体的用心了。我是想用一个范例证明,中国文化最精致的部分,就是这样延续的。

  那是几处命悬一线的暗道,那是一些人迹罕至的险路,那是一番不计输赢的押注,那是一副不可理喻的热肠,那是一派心在天国的醉态,那是一种嗜美如命的痴狂。

  当然,并不是一切优秀作品都能引发延续数百年的痴狂。那么,《富春山居图》为什么有这般魔力?

  这件事说来话长,牵涉顶级艺术作品中所包含的神秘力量。这个问题,当然就更重要了。

  大家似乎有一种共识,认为艺术杰作的出现必须有一些良好的客观条件,例如经济的保障、官方的支持、社团的组建、典仪的热闹、社会的重视、民众的关注等。宋代设立宫廷画院,称为“翰林图画院”,在宋徽宗赵佶的支持下不断完善。不少民间画家被遴选为御用画师,从社会地位到创作生态,都受到充分的照顾。宫廷画院里也出现过一些不错的作品,但是很奇怪,少有一幅能够像《富春山居图》那样引起人们的痴狂。

  宋朝灭亡之后,宫廷画院当然也不存在了。南方的汉族画家被贬斥到社会的最底层,比之于前朝的御用画师,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是,正是在远离官方、远离财富、远离地位、远离人群、远离关注的困境中,《富春山居图》出现了。

  它一出现,人们就立即明白,宋朝宫廷画院所提供的一切优渥条件,大多是艺术创作的障碍。

  其实,这个教训岂止于宋代。上上下下在呼唤的,包括艺术家们自己在呼唤的,往往是创作的反面力量。

  诚然,宫廷画院的作品是典雅的、富贵的、严整的、豪华的、细腻的,什么都有了,只缺少“一点点”别的什么。别的什么呢?那就是,缺少了独立的自我,缺少了生命的私语,缺少了生态的纯净,缺少了精神的舒展,缺少了笔墨的洒脱。《富春山居图》正是有了这“一点点”,才产生了魔力。

  说到这里,我们终于可以引出这幅画的作者黄公望了。

  黄公望是一个籍贯不清、姓氏不明、职场平庸,又入狱多年的人。出狱之后,他也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只能卖卜为生,过着草野平民的日子。中國传统文化界对于一个艺术家的习惯性描述,例如“家学渊源”“少年得志”“风华惊世”“仕途受嫉”“时来运转”之类,与他基本无关。

  有人曾经这样描述黄公望:

  身有百世之忧,家无担石之乐。盖其侠似燕赵剑客,其达似晋宋酒徒。至于风雨塞门,呻吟盘礴,欲援笔而著书,又将为齐鲁之学,此岂寻常画史也哉。

  忧思、侠气、博学、贫困、好酒。在当时能看到他的人们眼中,这个贫困的酒徒似乎还有点儿疯癫。

  有人说他喜欢整天坐在荒山乱石的树竹丛中,那意态,像是刚来或即走,但他明明安坐着,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时,他又会到海边看狂浪,即使风雨大作,浑身湿透,也毫不在乎。

  我想,只有真正懂艺术的人才知道他要干什么。很可惜,他身边缺少这样的人。

  晚年他回到老家常熟居住,乡亲们记住了他奇怪的生活方式。例如,每逢有月亮的夜晚,他要打一瓦瓶酒,坐在桥上,看着对面的青山一口口喝。喝完,就把瓦瓶丢在桥下的水中。时间一长,日积月累,桥下几乎满是酒瓶。

  更有趣的情景是,他曾在一个月夜,乘一只小船从西城门出发,顺着山麓来到湖边。他的小船后面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挂一瓶酒,拖在水里跟着船走。船走了一大圈,到了齐女墓附近,他想喝酒了,便牵绳取瓶。没想到绳子已断,酒瓶已失,他就拍手大笑。周围的乡亲不知这月夜山麓何来这么响亮的笑声,都以为是神仙降临。

  为什么要把酒瓶拖在船后面?是为了冷却,还是为了让酒的口感在运动状态中得到提升,就像西方调酒师甩弄酒瓶那样?夜、月、船、水、酒、笑,一切都发生在齐女墓附近。这又是一座什么样的坟茔?齐女是谁?现在还有遗迹吗?

  黄公望就这样活了很久。他是85岁去世的,据记述,在去世前他看上去还很年轻。对于他的死,有一个很神奇的传说。明代书画家李日华的《紫桃轩杂缀》中有记:

  一日于武林虎跑,方同数客立石上,忽四山云雾拥溢郁勃,片时竟不见子久,以为仙去。

  难道他就是这样结束生命的?我想也有可能。老人想与客人开一个玩笑,便借着浓雾离开了。他到底是怎么离世的,大家其实并不知道。

  黄公望不必让大家知道他是怎么离世的,因为他已经把自己转换成了一种强大的生命形式——《富春山居图》。

  其实,当我们了解了他的大致生平,也就更能读懂这幅画了。

  人间的一切都洗净了,只剩下自然山水。自然山水的险峻、奇峭、繁叠也都洗净了,只剩下平顺、寻常、简洁。但是,对于这么干净的自然山水,他也不尚写实,而是开掘笔墨本身的独立功能,也就是收纳和消解了各种模拟物象的具体手法,如皴、擦、点、染,只让笔墨自足自为、无所不能。

  正是在黄公望手上,山水画成了文人画的代表,并引领了文人画,结果又引领了整个画坛。他没有任何要成为里程碑的企图,却成了真正的里程碑。

  (照夜白摘自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文化课》一书,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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