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世上最可耻的叛徒

文/ 风雨 时间: 好句子

我是世上最可耻的叛徒

  宇治65岁,身高1.8米,海军出身。他头戴鸭舌帽,身着黑色雨衣、雨裤,脚穿长靴,背着帆布包。冬季,田里积雪,他席地而坐,分开双腿,两腿之间,有一只不满一岁的小朱鹮,老人正在用手喂它吃活泥鳅。有时,泥鳅从喙里滑落,在地上乱蹦,朱鹮瞬间瞪大眼睛,赶紧把它捉回来,慌乱的样子惹人怜爱。

  不清楚这只朱鹮的雌雄,宇治管它叫“朱鹮子”。

  1967年7月29日,一只迷路的朱鹮出现在真野町的田里。这就是后来被宇治驯养的朱鹮子。

  朱鹮子首次现身后,便回到距真野町15公里的栖息地黑泷山,直到8月22日才再次出现。

  朱鹮的再次出现,让真野町教育委员会慌了阵脚。他们担心朱鹮有什么闪失,赶紧安排监察员。教育委员会里,没有人请缨。

  人们在朱鹮经常出现的三处田里设置了撒食场。进入11月后,人们开始担心它能否平安越冬。如果它留在真野町,除非实现人工喂食,否则它难以撑过这个冬天——唯有把它捉住才是最保险的办法。

  町里为监察员的人选绞尽脑汁。偶然听说宇治喜欢鸟,并且是日本野鸟会的会员,教育委员会像是找到了救星,赶紧向宇治发出邀请。宇治不知所措——他只知道朱鹮是国际保护鸟类,却完全不了解它的生态习性。

  朱鹮的戒备心很强,为了让它认得自己,宇治冥思苦想,最终选择戴鸭舌帽,穿一套雨衣、雨裤和长靴。

  宇治第一次见到朱鹮,是在夜宿地附近的松林里。那天,旱田里一位农民告诉他,自己刚见过朱鹮。宇治匆忙但不失谨慎地赶去。他掏出双筒望远镜观察。朱鹮停在约14米高的松树枝上,它并没有发现宇治,正扭头啄理羽毛。在树枝上停留30分钟后,它朝夜宿地飞去。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警觉,这是宇治对朱鹮的第一印象。宇治相信,只要展现出诚意,让朱鹮知道自己不会伤害它,是它的朋友,朱鹮便会靠近自己。

  从夜宿地到撒食场,再到夜宿地,宇治大致掌握了朱鹮的生活规律。他不明白第一次见到它时,它为何停在树上。通过查阅相关资料,他才了解那是“栖木”。

  宇治的一天是这样的。他早上5点骑着自行车出门,来到撒食场站着,如果朱鹮没来这块撒食场,他便跑到下一处。每天,宇治要在真野蜿蜒起伏的道路上跑接近10公里。见到朱鹮,他不会轻易靠近,至少保持200米的距离,在田埂上远远地观察。第二天,他再缩短距离。两周后,宇治把距离缩短到50米,也不会吓跑朱鹮。他试着扔泥鳅给它,朱鹮会把落到田里的泥鳅美滋滋地吃掉。一般而言,朱鹮生气的时候会竖起冠羽飞走,但在宇治面前,它虽然会竖起冠羽,但不会飞走。它已经明白,这个每天穿着雨衣,站在田埂上的高个子男人,是自己的朋友。

  宇治的情况经由教育委员会和县里,报告到中央。中央派捕获小组11月21日登岛,并定于22日、23日两天进行捉捕,工具采用无双网。

  中央和县里希望在降雪前完成捉捕,让它在朱鹮保护中心过冬。捕获小组将地点选在朱鹮子常去的一处撒食场。也许朱鹮子察觉到撒食场附近除了宇治,还有别人,它衔住猎物,在网扣下的瞬間飞走了。次日的行动也以失败告终,捉捕延期至12月上旬。

  这次失败后,宇治的内心发生了动摇。因为,他感到朱鹮子接近自己时有了警惕。虽然它会飞向宇治,但要靠近他,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为了显示诚意,证明自己是它的朋友而非敌人,宇治唯一的办法是盯着朱鹮子的眼睛。即便朱鹮子飞走了,他仍然站在那里等它。行动失败一周后,朱鹮子开始靠近宇治,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然而,朱鹮子放松警惕,说明再次捉捕的机会来了。宇治不得不向真野町教育委员会报告实情,这令他十分揪心。接到消息,捕获小组于12月3日从东京出发,于6日、7日实施行动。

  然而,连续两日的捉捕行动均以失败而告终。

  7日傍晚,约莫到了朱鹮返回栖木的时间,宇治用望远镜反复观察,并没有见到朱鹮子。天将黑透,他用望远镜观察夜宿地方向,仍不见它的踪影。看来,朱鹮子的确是有所防备了。

  宇治一宿无眠。次日,天空刚泛起鱼肚白,他便冲出家。宇治在真野町四处奔走,搜寻朱鹮子的下落,但最后仍与昨日一样。次日,他不仅去了朱鹮子到过的地方,还去了它未曾出现过的地方。

  下午,他在一户农家的田里找到了朱鹮子。宇治感觉朱鹮子不会逃跑,便试着接近它。他从松林里走出,慢慢向朱鹮子靠近。

  “朱鹮子,朱鹮子……”

  朱鹮子竖起冠羽,显得很激动。宇治做好了它会跑掉的准备。朱鹮子叫着,但并没有逃。

  “对不起,朱鹮子,但我也没有办法。”

  宇治先是就捉捕之事道歉,然后取出泥鳅投向朱鹮子的嘴边。朱鹮子用喙夹住泥鳅,吞了下去。

  一周后,朱鹮子有了新的变化。本来,宇治需要先往田里撒下食物,吸引朱鹮降落后,才能接近它。现在,朱鹮子只要见到宇治便会主动来到田里。有时,他把泥鳅放在朱鹮子面前的地上,有时,他能直接喂到朱鹮子嘴里。朱鹮子还会对宇治撒娇。明明宇治已经看见它在附近的松树上,它与宇治对视,却佯装不认识他。宇治唤它,“来呀,来”,它才飞到宇治脚边。

  做这一切,宇治完全是出于对朱鹮的喜爱。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做到亲手喂食,成功驯养朱鹮的人,但宇治不以为意。对他而言,能和朱鹮子相伴,便已足够。

  岁末和正月,宇治一直陪着朱鹮子。

  面对如此可爱的朱鹮子,宇治一边喂食,一边禁不住想:我到底应该站在哪边?

  只要它留在真野町,就可能遭到野狗的袭击,另外,春耕一旦开始,伴随农药的使用,朱鹮可能吃下被农药污染的泥鳅而受到伤害。为了保护朱鹮子,除了把它捉住转移到保护中心,别无他法。

  在旁人看来,捉捕非常简单。宇治在喂食时把朱鹮抱住即可。可宇治从未接到让他亲自实施捕获的命令。或许相关部门认为,大名鼎鼎的国际保护鸟类,必须由专业队伍实施捕获。

  捕获小组的第三次行动定于1968年1月23日、24日进行。可是,朱鹮子又逃脱了。最终,捕获小组做出决定:将捕获工作全权委托给真野町,务必于3月底前捉到朱鹮。

  这意味着,捕获任务落到了宇治的肩头。

  2月1日,佐渡遭到暴风雪袭击。宇治被暴雪关在家中。次日,暴风雪稍停,宇治怀揣暖壶,脚穿踏雪板,在一米多厚的积雪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去老地方找朱鹮子。可任由他怎么呼唤,就是不见朱鹮子现身。

  暴风雪又刮了起来……宇治怪自己没有尽早把它抓住,或许,自己与朱鹮子已是生死相隔了。暴风雪越刮越猛,宇治沉浸在悲观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4日清晨,暴风雪停息了,太阳刚刚露脸,宇治便飞奔出门,前往那块农田。“来啊!来!来啊!”他声嘶力竭地呼喊了30多分钟,依旧不见朱鹮子的踪影。

  不祥的预感堵在胸口。接连喊了一个小时,他望见一只白鸟远远地从山中飞来。对!就是朱鹮子!

  朱鹮子饿了4天,显得有气无力。它停在离宇治约10米远的地方,翅膀上污迹斑斑,瘦了一些。宇治在雪地上张开腿坐下,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泥鳅,招呼朱鹮子过来:“快,饿了吧。今天让你吃个够。来来来!”

  朱鹮子来到宇治跟前。逃过3次捉捕,挨过暴风雪,仅一两岁的朱鹮子,已拥有了在佐渡的大自然里存活的本事。

  宇治与朱鹮子已情同父子。作为“父亲”,能为“孩子”奔忙,宇治内心充满了喜悦。同时,保护子女的安全也是父亲必须尽到的责任。他不愿再让朱鹮子品尝遭人捉捕的滋味。但同时,他又无法违背教育委员会的命令。宇治在夹缝中进退两难。

  2月过去了,宇治仍然没有动手。他不仅没有动手,反而萌生了反对捉捕的念头——2月15日,收养在朱鹮保护中心的小弘暴毙而亡。前一日,它还十分精神,解剖发现,小弘胃部下方的大静脉被一种寄生虫钻破,它死于大出血。并非保护中心在技术上出了问题,而是把朱鹮关进笼子饲养的做法本身出了问题。宇治想,野外喂食才是最顺应鸟类天性的保护方法。朱鹮子一旦被抓起来,想必也只能活一年。

  每天,宇治都沉浸在与朱鹮子相处的快乐中,内心却强烈地希望,它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回黑泷山去。

  进入3月中旬,此事不能再拖。3月15日,天气转晴,空气微热。

  这片农田,朱鹮子总共来了近130天,但今天,却不见它的踪影。莫非它嗅到了危险?

  得知朱鹮失踪,教育长立即通过无线电联系各个村落。教育委员会的职员们放下手头的工作,四处搜寻。

  上午11点,教育委员会接到消息,朱鹮子在一个叫小川内的地方。

  宇治意识到此事不能再拖——朱鹮子要是再这样扩大行动范围,自己已无法监控,难保不发生意外。

  宇治重复喊着“来啊,来来,来来,来啊”,但朱鹮子与宇治距离5米左右,就不再靠近。今天,朱鹮子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戒备。

  终于,朱鹮子过来了。宇治把泥鳅放在左手掌上:“来,吃吧,朱鹮子,肚子饿了吧。”朱鹮子一口咽下泥鳅。接着,宇治在手掌上再放上一条泥鳅。

  “朱鹮子,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可让我好找啊。”

  他抚摸着朱鹮子的翅膀,跟它聊天。朱鹮子吞下泥鳅后,盯着宇治的脸。就这样,他们一起待了近30分钟。

  “朱鹮子……”宇治嘀咕了一声,右手取出泥鳅,放到左手掌上,然后,双手合拢。泥鳅就在他两只手掌的正中间。朱鹮子毫无戒备,向前一步,把喙伸向宇治的手心,正要啄泥鰍。

  就是现在!宇治分开双手,如同拥抱一般把朱鹮子紧紧抱住。时间是5点20分。

  与朱鹮子相处126天,“捕获”成为最后一幕。

  宇治站起身,他得通知教育委员会。这是他一生中最狼狈的站相。朱鹮子只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毫无逃跑的迹象。宇治心中,强烈的自责和悔恨如浪潮般袭来,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我是世界上最可耻的叛徒。”

  (蓝 山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朱鹮的遗言》一书,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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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世上最可耻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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