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篷二三里

文/ 须河三千里 时间: 美文欣赏

  红篷二三里

  文|须河三千里

  雾浓浓地堆着,但是太阳已经透出了它的光亮,以温柔而不可抗拒之势侵占去大部分的夜.那光在与夜的纠缠中匀出一丝打在老庙暗沉的红墙上,红微微亮了,没有惊扰到庙中神像,却引出了墙上一团团跳动的墨影。那墨影一个接一个在红墙上跳着过去了,在模糊的雾气中默契地动作着。不多时,雾已散,日己明。一阵一阵的吆喝陆陆续续迸发出来,老庙旁边的路旁已冒出红篷二三里。

  这日是十一月八日——一月里头一个有“八”的月子。按牛头村的规矩,逢八即赶集。牛头村里或做小贩生意的或单单想拿自家地里产的,婆娘织的东西来买的,都可以在一月的“八号“十八号”“二十八号"里支个小红篷,打个小红伞,沿着老庙旁的那条路摆个位。无论是睛是雨,是寒是暑,摊在,客来,这买卖就做得下去。

  陈顺国骑着他的破三轮,载着红篷和一车橘子来的时候,红篷才有稀稀几顶。他把三轮摆好,红篷立上,又避着日头最烈、迎着客可以一眼瞧见的位置细细调红篷的角度,再把橘子由坏到好、由干瘪到圆润、由上到下,一层层堆好。最后把价牌慎之又慎地立在三轮的头上。薄木的牌子映着隐隐的光,和最尖上的橘子一样黄橙橙的。这时候,红篷已延至三里外了。

  陈顺国是红篷摊里的老主之一,从二三十岁还年轻的时候就把摊往这里一扎,除了种地就是做这逢八的小买卖。干了四十多年,他看着红篷底下的泥巴路变成了石子路,又变成了现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他那破三轮也从春笋、茄子、地瓜载到过年要屯的摆盘零嘴,载了个好几十遍。可这么多年下来,他做营生的劲儿一点没减。怎么说呢?如果这红篷可摆三里,那他一定会凑到一里之内;要是哪天天气好得奇了,摊能延至三里,那他决计会四点不到就把最优最敞的位给占了。

  太阳越爬越高,人也越来越多。到了八九点的时候。人已经多的像缓缓流淌的河流了,黑乎乎的头发把河床密密地遮了起来。被人声惊醒的鸟儿出来看热闹,但一落在红篷顶上就下不去脚了,高高低低的黑河骇得他们不敢扑腾翅膀,生怕被这河给吞了。赶集的人来买一样东西,只能随着人潮挪。红篷下的小贩在这个点可是迎来了销售的“旺季”,只要把式样好,香味浓的货往上一摆,再亮上一嗓子,什么“衣服件件二十元”,什么“××山里的桃子十元三斤”,准能把顾客迷得忘了拟定的清单,两手沉甸甸地到达目的地。陈顺国也是这些小贩之一。他本就占着最好的地儿,又亮着嗓子从头喊到尾,手里还飞快地剥着橘子。请那从入口挪到中心地,被晒得口干头晕的客人们多尝几瓣。不多会儿,三轮里的橘子都只剩那么稀稀拉拉几个了。

  旁边卖鸡的成子刚给客人杀完鸡,往地上一抖鸡毛,就和陈顺国搭了话;“顺国叔啊,您这橘子也卖得太快了。我一拔毛,您提出去一袋,一开刀,少了半筐。我完事了,您也完事了。您这劲头,嘿,谁瞧谁佩服!”陈顺国见没什么客了,把称一放,接了话头:“我这一天天的能干啥呀?就种种东西,卖卖东西”话说到一半,有点丧气“这几年不是搞开发吗?地都收了,没得种了。等房子一拆,树也没了,橘子都卖不了下一波了。下次东西还得找别人进呢,诶。”成子想起自家的地也是一阵叹息。

  太阳挪到了最中央,红篷也一顶顶地被收了下来,进了各自主人的三轮或小货车。陈顺国也收了他的红篷,谨慎抚平伞褶,捆好,和成子告了别,悠悠闲闲地跨上他的破三轮。收着零钱的布包在晃荡荡的车上颠着,在吱吱呀呀的踏板声里,陈顺国已经开始筹谋他的下次买卖了。

  “改革春风”吹满地,春风的突临总比人春衣的穿戴要快。在陈顺国的进货大计还没酝酿全乎的时候,老庙旁的路突然就被两块路牌拦了起来,说是要被翻成柏油路。陈顺国脑筋还没转过来,又听人说,这“逢八”的日子不准赶集了。老陈感觉自己的计划怕是要破产。

  短短十天,老陈天天急得四处打听,打听来打听去也没个准信。只零零碎碎听说这牛头村要改成“礼新村”,要讲礼貌,树新风,和开发出来的路、公园、小工业园一起创造文明城镇。可这红篷是怎么回事也没人能讲明白。

  到了十八号当天,陈顺国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搜罗了一些家里还屯着的货,依旧骑着那破三轮往老庙那条街去了。摆得摆不得的,总得去摆了才知道嘛。一去那,那传说中拦着路的两块维修牌早就被挪到了旁边,路有几段被挖开了,但其他的上面还是立着红篷几顶。陈顺国一瞅,乐了。这不是还能做营生吗?忙乐颠颠又有些惴惴地摆开摊来。

  红篷慢慢多了起来,但比起之前明显少了很多,买的人也是零零散散。原来醒了只得往红篷上蹲的鸟儿们没了挤挤攘攘的人头的妨碍,在不多的红篷之间玩滑翔,扑腾一下,又扑腾一下,欢乐地啾啾叫。这啾啾声直落陈顺国心上,是“啾”一下,凉一下。这时,一辆蓝白色,带着徽的车飞了进来,车上下来五六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去,一句话不多说就个个往红篷底下去,见一个要收一个的摊。这是真不准摆了?陈顺国被这突然的境况弄呆了,没搞懂警察怎么来抓人了。一些离得远的红篷的主人已经忙匆收拾东西,想着赶紧带摊子溜。摊里的货在仓促之间掉在了地上,落的四处都是。红篷难收,只得先保住货和摊,扔了红篷就朝外面跑。红篷倒在路上,溅起水泥坑里的灰,鸟儿被惊得乱窜。陈顺国年纪到底大了,刚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跑,就被穿着制服的人围了。面对为什么要摆摊的质问,陈老头支支吾吾的,一想到要被收的三轮,心疼得像被揉成了一团,挤进了酸菜坛子里,“这……这也没说不能摆啊?这么多年了……”穿制服的年轻人也没好太为难一个老头,收了一百的罚款,警告说下次不准摆就放过了他。

  陈顺国丧气地回了家,听儿子说,那不是警察,是城管。以后,别说是乡里的小水泥路不能摆小摊了,就是镇里那条做了卖衣、杂货、早点各种生意,正儿八经的百年老街也得“文明”着来,该改的该修的不能落。到时候老砖头改木头,一条街统一一个古色古香的范儿!要文明有文明,要文化有文化。陈顺国一个糟老头子被这改造计划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觉得费钱费事,但是联想到家里那洁白锃亮的马桶又敬畏了。

  陈顺国真正过上了他的养老生活,天天拿个马扎,坐小区的绿化带边上晒太阳,眯着眼睛一过就是一天。可是他就是觉得身上不得劲,和他一样的还有一起住进小区的老人们。红篷一没,他们的购物生涯就彻底结束了。开发商把购物区和小区剥离得干干净净,要去买东西非得坐那售价两元一趟的新能源公交或骑只可坐一人的小电动不可。老人们的老年卡迟迟没办下来,于是只能靠着子女们供给生活用品。

  一天陈顺国正晒着太阳,切着最后的一点烟草,准备做卷烟。有人给陈顺国出了主意,说镇里其实也可以去摆摊。陈顺国仔细一问,镇里的摊都有数,划了地盘要拿钱买的。陈顺国听说摆摊要钱就犯了嘀咕,再想到去镇里的路,觉得走到一半,他那老三轮就要被收了去。陈顺国颤颤地拿出打火机,点燃了刚做好的一支卷烟,吞吐了几口,望着慢慢落下的太阳,说“顺国啊顺国,腾路啊,腾路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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