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媳妇一大早就来了，她一进院子就大声喊：‘’娘，俺来给你送钱了。‘’
然后一进屋就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地站在老人面前，开始唠唠叨叨地诉苦。
“娘，您大孙子学校现在开了网课了，让每个孩子必须买个电脑，在课堂上就讲一半课，回家在电脑上再讲一半课，这不是坑人吗？可是去哪儿说理去？咱不听就考不及格！唉～这不昨天我去镇上家电城看了看，一个电脑都五六千呢，买个太赖的吧，又使不住……”
老人低声说：“那就买个好的吧，别耽误了孩子学习，这是大事。”
“哪儿那么简单一句话，你儿子一个月就挣两三千块钱，一大家子一睁眼吃喝拉撒的，还得给您上养老……总不能都张着嘴喝西北风吧！”
老人看着老大媳妇比手划脚地，真张开嘴冲着空气说：“这喝西北风能吃饱也中呀。”
老人默默地看着墙上老伴的遗像，老大媳妇一句紧似一句地说的话，她都听不大清楚了，反正那些话她都听太多了，抱怨生活的艰辛，抱怨她儿子的无能……
老人站起身到炉子旁慢慢地搅着锅里的剩饭，低声问：“饭热了，你就在这儿吃点吧。”
“我不吃，我还有一大堆活儿呢，孩子的衣裳，他的衣裳。一大堆，谁能出把手呀，累死也就只能怨命苦！行了，娘，我把你的养老钱放桌子上吧。”
可是她并没有把钱放桌子上，只是站在那里恨恨地说：“不管他了，反正电脑也买不起，爱学成啥样学成啥样吧。你们王家就注定是出苦力的命！别看你大孙子现在学习好，有啥用？没有电脑照样考不及格，长大了跟他爹去工地搬砖……”
老人放下饭勺，盖上锅盖，走到床边，掀起褥子一角，拿出一叠钱递给老大媳妇：“养老钱你别给我了，孩子学习重要，别耽误了孩子，我也没啥钱，这个是准备买药的……现在我身体还好，也不慌着用，先给你凑一点，不行你就再借借，给孩子买了电脑……”
老大媳妇接过钱，数了数只有五百，撇了撇嘴，但是脸上终于见到点笑容。
“娘，就算我借你的，等你儿子下个月发了工资连养老一起给你啊……”
老人又走到火边去，背对着儿媳妇，低声说：“别给了，我现在也不急着用钱，告诉孩子要好好学习。”
老大媳妇笑着说：“知道了，娘，你大孙子可知道学习了，以后有了出息，是给你们老王家长脸呢。娘，你吃饭吧，我还得赶紧回去干活儿呢。”
老大媳妇走了，老人刚盛上饭，老二媳妇就来了。她一进院子也大声喊：“娘，俺来给你送养老钱了。”
老二媳妇进了屋子并没有诉苦，她上个月因为要买电动车送孩子上幼儿园，已经从老人这里“借”过钱了。
她把100元的养老钱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就在屋子里到处转悠。
“呀，娘，你咋在超市买的这么贵的苹果呀？早市上才一块五一斤。”
“啊，我给小妮儿买的，你给她带回去吧。”
“娘，我家小米吃完了……”
……
“娘，你腌的咸菜能吃了吗？……”
……
一转眼，老二媳妇手里就两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里面装着苹果，小米，咸菜，玉米，鸡蛋……
“娘，我走了啊，你就一个人，以后别乱七八糟的啥也买，买多了吃不了都坏了，省着点钱用。”
看着老二媳妇走出去的背影，老人夹起一根烂咸菜放在小米汤上，一滴眼泪也落到饭里。
她和老伴儿省吃俭用了一辈子，养大了两个儿子，又给他们盖了房，娶了媳妇。她从来都是等孩子们先吃完，剩下的她才吃，虽然一家子只有老伴开着工资，紧巴巴的，但是她从来都没有亏过孩子，哪怕自己吃糠咽菜，一件衣服穿上好几年，一双鞋子补到没有地方下针，她也没有让孩子们在人前丢过人。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好强的人，又有两个儿子，所以她心里一直非常骄傲。
直到去年老伴儿去世，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老伴死了，工资也没了，经过两天的家庭会议决定，每个月5号两个孩子每人给老人100块钱养老。
100块钱在村里，一个老人吃吃喝喝也就够了。老伴的丧葬费三万块钱，等她老了看病用。
从此她就真成了一个孤寡老人，没有人再踏进这个家门，除了每个月5号，儿子在家就过来送100块钱，儿子出去打工，媳妇就过来送100块钱。
可是，她老了，吃的苦也够了，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让孩子们都过好，但是她已经没有那个能力了，她老了，她好强不起来了。
老伴的丧葬费一点一点地都贴补给了孩子们。她常常想，如果那些钱都给完了，她该怎么办？她是个好强的人，她不想拖累孩子们。
老人边喝着稀米汤边抹着眼泪，抬头看看墙上老伴的遗像，老伴笑容满面。他活着的时候，挣着工资，他是唯一对她好的人，也是唯一给了她尊严的人。
那一天晚上他吃饭的时候说：“咱俩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咱俩也去旅旅游，到处转转，一辈子连个大海都没见过，死了多遗憾呀！”
那时候，她瞪了老伴一眼：“还去旅游？那得花多少钱呀？！咱两个孙子都上学了，现在上学花销可大了，咋的也得供他们上大学。你咋想的？就想乱花钱了？咱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老伴没有跟她顶嘴，就是叹了口气：“你呀，一辈子管了孩子管孙子，到时候还想管重孙子，你能管的过来吗？”
可是，她再也想不到这是老伴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老伴吃完饭就去外面遛弯儿，然后突发心脏病，死了。
阳光从一棵树移到另一棵树，从东边到西边，房子的阴影长了又短了，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来了又走了，有一些笑声有一些说话声，只有她从上午开始就木木然地靠着墙根，木木然地望着远方。
从上午到中午，她一动不动，直到最后一个老头站起身拿起小凳子：“回去吃饭了，老嫂子，你咋还不走？等啥呢？”
老人依然呆呆地坐着，等啥呢？这个世上还有谁可等呢？只有等死了。她倒是真盼着能够等到死神，把她带到老伴的身边。
太阳过了头顶渐渐往西走的时候，整个村庄都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吃饭，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偶尔听到锅碗瓢盆的撞击声，还有大人呵斥孩子的声音。
老人还在墙根坐着，静静的。如今，对她来说，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
忽然从街上一家里跑出一个孩子，他在无人的街上跑着，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梭子一样米白色的东西，放在耳朵上，一边跑着一边咯咯笑着。
这是个趁大人吃饭出来撒欢的孩子，大概四五岁的年龄。他从老人前面跑过去，在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安静而仔细地握着那个梭子一样的东西，放在耳朵上，满脸带着惊喜的笑容。
他又从老人面前跑过来。
他又从老人面前跑过去。
老人依然呆呆地坐着，孩子终于在老人面前停下来，他因为没有诱惑住老人，而心有不甘。
孩子走到老人面前：“老奶奶，你听过海的声音吗？”
老人依然呆呆地，但是她的眼光从远方收回来，看着孩子，什么都没有说。
孩子又走近她：“老奶奶，你听过海的声音吗？”
老人摇了摇头。
孩子有些骄傲地笑起来，把手里的那个梭子一样的东西在老人面前晃了晃：“你看看，这是海螺，能听到海的声音，可好听了，你听听，好听不好听？”
孩子说着就把海螺递过来，可是老人并没有接过，她只是盯着那个米黄色的有漂亮螺纹的物体。
孩子因为得不到认可而显得有些焦急，他走到老人身边，把海螺放在她的耳朵上：“你听听，你快听听，好听不好听？”
老人只觉得耳朵边一凉，有一种美妙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由远而近，犹如美妙的天籁之音，好像从遥远的苍穹缓缓传来，伴随着呼呼吹过的海风，有汹涌的水声一层接一层的推着向前袭来，犹如气吞山河般壮阔，忽然又像婴儿枕边的摇篮曲，在广阔蔚蓝的天空下，用柔美轻暖的嗓音哼着，那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心旷神怡。
忽然间，老人热泪盈眶，她仿佛看到老伴就在自己的面前，她也仿佛理解了老伴一心要去看海的渴望，而她却阻止了他，到死，都没有让老伴去看一看大海。老伴走的那一晚，曾经说过一生没去看大海，是多么遗憾，可是她竟然就残忍地让他遗憾终生。
老人禁不住哭泣起来，孩子惊讶地看着她，她拉过孩子，颤抖着说：“我知道，我错了。”
孩子怔怔地看着她，旋即飞快地跑开了，跑回了家。
老人也立刻站起身，擦了擦眼泪，拿起板凳，往家里走去。正午的太阳就在头顶，只有一个短短的影子一直跟着她。
从早上开始，老人的院落静悄悄的，一直到晚上，老人的院落静悄悄。一直过去了好多天，老人的院落静悄悄，看不到炊烟，听不到锅碗的声音。
那一天晚上，老人已经收拾了行李，把老伴的遗像装在随身的书包里，悄悄走出了村子，她一路向东，向着大海的方向而去，其实她也想去看看大海，听听海的声音，她这一生有太多的遗憾，但是她不想让死去的老伴为她感到遗憾。
姓名：李莉
笔名：卧雪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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