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的舞女》全文

文/ 川端康成 时间: 名家散文

  伊豆的舞女

  (日本)川端康成

  一

  道路变得曲曲折折的,眼看著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顶了,正在这麼想的时候,阵雨已经把从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围著裙子,肩上挂著书包.我独自旅行到伊豆来,已经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後穿著高齿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一路上我虽然出神地眺望著重叠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却紧张地悸动著,有一个期望催我匆忙赶路.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我的身上.我沿著弯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行.好不容易才来到山顶上北路口的茶馆,我呼了一口气,同时站在茶馆门口呆住了。因为我的心愿已经圆满地达到,那夥巡回艺人正在那裏休息.

《伊豆的舞女》全文

  那舞女看见我倥立在那儿,立刻让出自己的座垫,把它翻个身摆在旁边.

  “啊......”我只答了一声就坐下了.由於跑上山坡一时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有点惊慌,"谢谢"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来.

  我就这样和舞女面对面地靠近在一起,慌忙从衣袖裏取出了香烟.舞女把摆在她同夥女人面前的烟灰缸拉过来,放在我的近边.我还是没有开口.

  那舞女看去大约十七岁.她头上盤著大得出奇的旧发髻,那发式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使她严肃的鹅蛋脸上显得非常小,可是又美又调和。她就象头发画得特别丰盛的历史小说上姑娘的画像.那舞女一夥裏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年轻的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人,穿著印有长冈温泉旅店商号的外衣.

  到这时为止,我见过舞女这一夥人两次.第一次是在前往汤岛的途中,她们正到修善寺去,在汤川桥附近碰到.当时年轻的姑娘有三个,那舞女提著鼓.我一再回过头去看望她们,感到一股旅情渗入身心.然後是在汤岛的第二天夜裏,她们巡回到旅馆裏来了.我在楼梯半当中坐下来,一心一意地观看那舞女在大门口的走廊上跳舞。我盤算著:当天在修善寺,今天夜裏到汤岛,明天越过天城山往南,大概要到汤野温泉去.在二十多公里的天城山山道上准能追上她们.我这麼空想著匆忙赶来,恰好在避雨的茶馆裏碰上了,我心裏扑通扑通地跳.

  过了一会儿,茶馆的老婆子领我到另一个房间.这房间平时大概不用,没有装上纸门.朝下望去,美丽的幽谷深得望不到底.我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抖,牙齿在打战.老婆子进来送茶,我说了一声好冷啊,她就象拉著我的手似的,要领我到她们自己的住屋去.

  “唉呀,少爷浑身都湿透啦.到这边来烤烤火吧,来呀,把衣服烤烤干.”

  那个房间装著火炉,一打开纸隔门,就流出一股强烈的热气。我站在门槛边踌躇了.炉旁盤腿坐著一个浑身青肿,淹死鬼似的老头子,他的眼睛连眼珠子都发黄,像是烂了的样子.他忧郁地朝我这边望.他身边旧信和纸袋堆积如山,简直可以说他是埋在这些破烂纸头裏.我目睹这山中怪物,呆呆地站在那裏,怎麼也不能想像这就是个活人.

  “让您看到这样可耻的人样儿....不过,这是家裏的老爷子,您用不著担心。看上去好难看,可是他不能动弹了,请您就忍耐一下吧.”

  老婆子这样打了招呼,从她的话听来,这老爷子多年害了中风症,全身不遂.大堆的纸是各地治疗中风症的来信,还有从各地购来的中风症药品的纸袋.凡是老爷子从走过山顶的旅人听来的,或是在报纸广告人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过,向全国各地打听中风症的疗法,购求出售的药品.这些书信和纸袋,他一件也不丢掉,都堆积在身边,望著它们过日子.长年累月下来,这些陈旧的纸片就堆成山了.

  我没有回答老婆子的话,在炉炕上俯下身去.越过山顶的汽车震动著房子。我心裏想,秋天已经这麼冷,不久就将雪盖山头,这个老爷子为什麼不下山去呢?从我的衣服上腾起了水蒸气,炉火旺得使我的头痛起来.老婆子出了店堂,跟巡回女艺人谈天去了.

  “可不是吗,上一次带来的这个女孩已经长成这个样子,变成了一个漂亮姑娘,你也出头啦!女孩子长得好快,已经这麼美了!”

  将近一小时之後,我听到了巡回艺人准备出发的声音.我当然很不平静,可只是心裏头七上八下的,没有站起身来的勇气.我想,尽管她们已经走惯了路,而毕竟是女人的脚步,即使走出了一两公里之後,我跑一段路也追得上她们,可是坐在火炉旁仍然不安神.不过舞女们一离开,我的空想却象得到解放似的,又开始活跃起来.我向送走她们的老婆子问道:"那些艺人今天夜裏在哪里住宿呢?"

  “这种人嘛,少爷,谁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呀.哪儿有客人留他们,他们就在哪儿住下了.有什麼今天夜裏一定的住处啊?”

  老婆子的话裏带著非常轻蔑的口吻,甚至使我想到,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要让那舞女今天夜裏就留在我的房间裏.

  雨势小下来,山峰开始明亮.虽然他们一再留我,说再过十分钟,天就放晴了,可是我却怎麼也坐不住.

  “老爷子,保重啊.天就要冷起来了.”我恳切地说著,站起身来。老爷子很吃力地动著他的黄色眼睛,微微地点点头.

  “少爷,少爷!”老婆子叫著追了出来,"您这麼破费,真不敢当,实在抱歉啊."

  她抱著我的书包不肯交给我,我一再阻拦她,可她不答应,说要送我到那边.她随在我身後,匆忙迈著小步,走了好大一段路,老是反复著同样的话:"真是抱歉啊,没有好好招待您.我要记住您的相貌,下回您路过的时候再向您道谢.以後您一定要来呀,可别忘记了."

  我只不过留下五角钱的一个银币,看她却十分惊讶,感到眼裏都要流出泪来。可是我一心想快点赶上那舞女,觉得老婆子蹒跚的脚步倒是给我添的麻烦.终於来到了山顶的隧道.

  “非常感谢.老爷子一个人在家,请回吧.”我这麼说,老婆子才算把书包递给我.

  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地落下来.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二

  出了隧道口子,山道沿著傍崖边树立的刷白的栅栏,象闪电似的蜿蜒而下。从这裏望下去,山下景物像是一副模型,下面可以望见艺人们的身影.走了不过一公里,我就追上他们了.可是不能突然间把脚步放慢,我装做冷淡的样子越过了那几个女人。再往前大约二十米,那个男人在独自走著,他看见我就停下来.

  “您的脚步好快呀......天已经大晴啦.”

  我放下心来,开始同那个男人并排走路.他接连不断地向我问这问那。几个女人看见我们两个在谈话,便从後面奔跑著赶上来.

  那个男人背著一个大柳条包.四十岁的女人抱著小狗.年长的姑娘背著包袱,另一个姑娘提著小柳条包,各自都拿著大件行李.舞女背著鼓和鼓架子。四十岁的女人慢慢地也和我谈起来了.

  “是位高等学校的学生呢,”年长的姑娘对舞女悄悄地说.我回过头来,听见舞女笑著说:"是呀,这点事,我也懂得的.岛上常有学生来."

  这夥艺人是大岛的波浮港人.他们说,春天从岛上出来,一直在路上,天冷起来了,没有做好冬天的准备,所以在下田再停留十来天,就从伊东温泉回到岛上去。我一听说大岛这个地方,愈加感到了诗意,我又看了看舞女的美丽发髻,探问了大岛的各种情况.

  “有许多学生到我们那儿来游泳,”舞女向结伴的女人说.

  “是在夏天吧,”我说著转过身来.

  舞女慌了神,像是在小声回答:"冬天也......"

  “冬天?”

  舞女还是看著结伴的女人笑.

  “冬天也游泳吗?”我又说了一遍,舞女脸红起来,可是很认真的样子,轻轻地点著头.

  “这孩子,糊涂虫。”四十岁的女人笑著说.

  沿著河津川的溪谷到汤野去,约有二十公里下行的路程.越过山顶之後,群山和天空的颜色都使人感到了南国风光,我和那个男人继续不断地谈著话,完全亲热起来了.过了获乘和梨本等小村庄,可以望见山麓上汤野的茅草屋顶,这时我决心说出了要跟他们一起旅行到下田.他听了非常高兴.

  到了汤野的小客栈前面,四十岁的女人脸上露出向我告别的神情时,他就替我说:

  “这一位说要跟我们结伴走哩.”

  “是呀,是呀.'旅途结成伴,世上多情谊.'象我们这些无聊的人,也还可以替您排忧解闷呢.那麼,您就进来休息一下吧."她随随便便地回答说。姑娘们一同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沉默著,带点儿害羞的样子望著我.

  我和大家一起走上小旅店的二楼,卸下了行李.铺席和纸隔扇都陈旧了,很脏。从楼下端来了.她坐在我面前,满脸通红,手在颤抖,茶碗正在从茶托上歪下来,她怕倒了茶碗,乘势摆在铺席上,茶已经撒出来.看她那羞愧难当的样儿,我愣住了.

  “唉呀,真讨厌!这孩子情窦开啦.这这......四十岁的女人说著,像是惊呆了似地蹙起眉头,把抹布甩过来.舞女拾起抹布,很呆板地擦著席子.

  这番出乎意外的话,忽然使我对自己原来的想法加以反省.我感到由山顶上老婆子挑动起来的空想,一下子破碎了.

  这当儿,四十岁的女人频频地注视著我,突然说:"这位书生穿的藏青碎白花纹上衣真不错呀."於是她再三盯著问身旁的女人:"这位的花纹布和民次穿的花纹是一个的,你说是吧?不是一样的花纹吗?"然後她又对我说:"在家乡里,留下了一个上学的孩子,现在我想起了他.这花纹布那孩子身上穿的一样.近来藏青碎白布贵起来了,真糟糕."

  “上什麼学校?”

  “普通小学五年级.”

  “哦,普通小学五年级,实在......”

  “现在进的是甲府的学校,我多年住在大岛,家乡却是甲斐的甲府.”

  休息了一小时之後,那个男人领我去另一个温泉旅馆.直到此刻,我只想著和艺人们住在同一家小旅店裏.我们从街道下行,走过好一大段碎石子路和石板路,过了小河旁边靠近公共浴场的桥.桥对面就是温泉旅馆的院子.

  我进入旅馆的小浴室,那个男人从後面跟了来.他说他已经二十四岁,老婆两次流产和早产,婴儿死了,等等.由於他穿著印有长冈温泉商号的外衣,所以我认为他是长冈人.而且看他的面貌和谈吐风度都是相当有知识的,我就想像著他大概是出於好奇或者爱上卖艺的姑娘,才替她们搬运行李跟了来的.

  洗过澡我立刻吃午饭.早晨八点钟从汤岛出发,而这时还不到午三时.

  那个男人临走的时候,从院子裏向上望著我,和我打招呼.

  “拿这个买些柿子吃吧.对不起,我不下楼啦,"我说著包了一些钱投下去.他不肯拿钱,就要走出去,可是纸包已经落在院子裏,他回过头拾起来.

  “这可不行啊。”他说著把纸包抛上来,落在茅草屋顶上.我又一次投下去.他就拿著走了.

  从傍晚起下了一场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远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见得混浊了,变成黄色,发出很响的声音.我想,雨这麼大,舞女们不会串街卖艺了,可是我坐不住,又进了浴室两三次.住屋微暗不明,和邻室隔的纸扇开了个四方形的口子,上梁吊著电灯,一盏灯供两个房间用.

  在猛烈雨声中,远方微微传来了咚咚的鼓声.我象要抓破木板套似的把它拉开了,探出身子去.鼓声仿佛离得近了些,风雨打著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寻思鼓声通过哪里到这儿来.不久,我听见了三弦的声音;听见了女人长长的呼声;听见了热闹的欢笑声.随後我瞭解到艺人们被叫到小旅店对面饭馆的大厅去了,可以辨别出两三个女人和三四个男人的声音.我等待著,想那裏一演完,就要转到这裏来吧.可是那场酒宴热闹异常,像是要一直闹下去.女人的尖嗓门时时象闪电一般锐利地穿透暗夜.我有些神经过敏,一直敞开著窗子,痴呆地坐在那裏.每一听见鼓声,心裏就亮堂了.

  “啊,那舞女正在宴席上啊.她坐著在敲鼓呢.”

  鼓声一停就使人不耐烦.我沉浸到雨声裏去了.

  不久,也不知道是大家在互相追逐呢还是在兜圈子舞蹈,纷乱的脚步声持续了好一会,然後又突然静下来.我睁大了眼睛,象要透过黑暗看出这片寂静是怎麼回事.我心中烦恼,那舞女今天夜裏不会被糟蹋吗?

  我关上木板套窗上了床,内心裏还是很痛苦.又去洗澡,胡乱地洗了一阵.雨停了,月亮现出来.被雨水冲洗过的秋夜,爽朗而明亮.我想,即使光著脚走出浴室,也还是无事可做.这样度过了两小时.

  三

  第二天早晨一过九时,那个男人就到我的房间来了.我刚刚起床,邀他去洗澡.南伊豆的小阳春天气,一望无云,睛朗美丽,涨水的小河在浴室下方温暖地笼罩于阳光中.我感到自己昨夜的烦恼象梦一样.我对那个男人说:

  “昨天夜裏你们欢腾得好晚啊.”

  “怎麼,你听见啊?”

  “当然听见了.”

  “都是些本地人.这地方上的只会胡闹乱叫,一点也没趣.”

  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沉默了.

  “那些家伙到对面的浴场来了.你瞧,他们好象注意到这边,还在笑哩.”

  顺著他所指的方向,我朝河那边的公共浴场望去.有七八个人光著身子,朦胧地浮现在水蒸气裏面.

  忽然从微暗的浴场尽头,有个裸体的女人跑出来,站在那裏,做出要从脱衣场的突出部位跳到河岸下方的姿势,笔直地伸出了两臂,口裏在喊著什麼.她赤身裸体,连块毛巾也没有.这就是那舞女.我眺望著她雪白的身子,它象一棵小桐树似的,伸长了双腿,我感到有一股清泉洗净了身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嗤嗤笑出声来.她还是个孩子呢.是那麼幼稚的孩子,当她发觉了我们,一阵高兴,就赤身裸体地跑到日光下来了,踮起脚尖,伸长了身子.我满心舒畅地笑个不停,头脑澄清得象刷洗过似的.微笑长时间挂在嘴边.

  由於舞女的头发过於中盛,我一直认为她有十七.八岁,再加上她被打扮成妙龄女郎的样子,我的猜想就大错特错了.

  我和那个男人回到我的房间,不久,那个年长的姑娘到旅馆的院子裏来看菊花圃.舞女刚刚走在小桥的半当中.四十岁的女人从公共浴场出来,朝她们俩人的方向望著.舞女忽然缩起了肩膀,想到会挨骂的,还是回去的好,就露出笑脸,加快脚步回头走.四十岁的女人来到桥边,扬起声音来叫道:"您来玩啊!"

  年长的姑娘也同样说著:"您来玩啊!"她们都回去了.可是那个男人一直坐到傍晚.

  夜裏,我正和一个卸下了纸头的行商下围棋,突然听见旅馆院子裏响起了鼓声.我马上就要站起身来.

  “串街卖艺的来了.”

  “哼哼,这些角色,没道理.喂,喂,该我下子啦.我已经下在这裏,"纸商指点著棋盤说.他入迷地在争胜负.

  在我心神恍惚的当儿,艺人们似乎就要回去了,我听见那个男人从院子裏喊了一声:"晚上好啊!"

  我到走廊裏向他招手.艺人们悄声私语了一阵,然後转到旅馆门口.三个姑娘随在那个男人身後,顺序地道了一场"晚上好",在走廊上垂著手,象艺妓的样子行个礼.我从棋盤上看出我的棋快要输了.

  “已经没有办法了.我认输.”

  “哪里会输呢?还是我这方不好啊.怎麼说也还是细棋.”

  纸商一眼也不朝艺人那边看,一目一目地数著棋盤上的目数,愈加小心在意地下著子.女人们把鼓和三弦摆在房间的墙角裏,就在象棋盤上玩起五子棋来.这时我本来赢了的棋已经输了.可是纸商仍然死乞白赖地要求说:

  “怎麼样?再下一盤,再请你下一盤.”

  但是我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笑了笑,纸商断了念,站起身走了.

  姑娘们向棋盤这边靠近来.

  “今天夜裏还要到哪里去巡回演出吗?”

  “还想兜个圈子.”那个男人说著朝姑娘们那边看看.

  “怎麼样,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让大家玩玩吧.”

  “那可开心,那可开心.”

  “不会挨骂吗?”

  “怎麼会,就是到处跑,反正也不会有客人.”

  她们下著五子棋什麼的,玩到十二点钟以後才走.

  舞女回去之後,我怎麼也睡不著,头脑还是清醒异常,我到走廊裏大声叫著.

  “纸老板,纸老板!”

  “噢......”快六十岁的老爷子从房间裏跳出来,精神抖擞地答应了一声.

  “今天夜裏下通霄.跟你说明白.”

  我这时充满非常好战的心情.

  四

  已经约好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从汤野出发.我戴上在公共浴场旁边买的便帽,把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塞进书包,向沿街的小旅店走去.二楼的纸隔扇整个地打开著,我毫不在意地走上去,可是艺人们都还睡在铺垫上.我有些慌张,站在走廊裏愣住了.

  在我脚跟前那张铺垫上,那舞女满面通红,猛然用两只手掌捂住了脸.她和那个较大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脸上还残留著昨晚的浓汝,嘴唇和眼角渗著红色.这颇有风趣的睡姿沁入我的心胸.她眨了眨眼侧转身去,用手掌遮著脸,从被窝裏滑出来,坐到走廊上.

  “昨晚谢谢您!”她说著,漂亮地行了礼,弄得我站在那儿不知怎麼是好.

  那个男人和年长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在看到这以前,我上点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夫妇.

  “非常抱歉.本来打算今天走的,可是今天晚上要接待客人,我们准备延长一天.您要是今天非动身不可,到下田还可以和您见面.我们决定住在甲州屋旅店裏,您立刻就会找到的,"四十岁的女人在铺垫上抬起身子说.我感到像是被人遗弃了.

  “不可以明天走吗?我预先不知道妈妈要延长一天.路上有个伴儿总是好的.明天一块儿走吧,"那个男人说.

  四十岁的女人也接著说:"就这麼办好啦.特意要和您一道的,没有预先跟您商量,实在抱歉.明天哪怕落雹也要动身.後天是我的小宝宝在路上死去的第四十九天,我心裏老是惦念著这断七的日子,一路上匆匆忙忙赶来,想在那天前到下田做断七.跟您讲这件事真是失礼,可我们倒是有意外的缘份,後天还要请您上祭呢."

  因此我延缓了行期,走到楼下去.为了等大家起床,我在肮脏的帐房间裏跟旅店的人闲谈,那个男人来邀我出去散散步.沿街道稍微向南行,有一座漂亮的小桥.凭著桥栏杆,他谈起了他的身世.他说,他曾经短期参加了东京一个新流派的剧团,听说现在也还常常在大岛港演剧.他说他们的行李包裏刀鞘象条腿似的拖在外面.因为在厅房裏还要演堂会.大柳条包裏装的是衣裳啦,锅子茶碗之类的生活用品.

  “我耽误了自己的前程,竟落到这步田地,可是我的哥哥在甲府漂亮地成家立业了,当上一家的继承人.所以我这个人是没人要的了."

  “我一直想您是长冈温泉人呢.”

  “是吗?那个年长的姑娘是我的老婆,她比你小一岁,十七啦.在旅途上,她的第二个孩子又早产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断了气,我女人的身体还没有复原.那个妈妈是她的生身母亲,那舞女是我的亲妹妹."

  “哦,你说你有个十四岁的妹妹......"

  “就是她呀,让妹妹来干这种生计,我很不愿意,可是这裏面还有种种缘故.”

  然後他告诉我,他名叫荣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子.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叫百合子,只有她地大岛生人,雇来的.荣吉像是非常伤感,露出要哭的脸色,注视著河滩.

  我们回来的时候,洗过了脂粉的舞女正俯身在路边拍著小狗的头.我表示要加回自己的旅馆裏去.

  “你去玩啊.”

  “好的,可是我一个人......”

  “你跟哥哥一道去嘛.”

  “我马上去.”

  没多久,荣吉到我的旅馆来了.

  “她们呢?”

  “女人们怕妈妈唠叨.”

  可是我们刚一摆五子棋,几个女人已经过了桥,急急忙忙上楼来了.象平素一样,她们殷勤地行了礼,坐在走廊上踌躇著,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千代子.

  “这是我的房间.请别客气,进来吧.”

  艺人们玩了一小时,到这个旅馆的浴室去.她们一再邀我同去,可是已有三个年轻女人在,我推托了.後来,舞女马上又一个人跑上来,转告了千代子的话:

  “姐姐说,要你去,给你擦背.”

  我没有去,跟舞女下五子棋.好下得意外地好,同荣吉和别的女人们循环赛,她可以不费力地胜过他们.五子棋我下得很好,一般人下我不过.跟她下,用不著特意让一手,心裏很愉快.因为只我们两个人,起初她老远地伸手落子,可是渐渐她忘了形,专心地俯身到棋盤上.她那头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发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脸一红.

  “对不起,要挨骂啦,”她说著把棋子一推,跑出去了.这时,妈妈站在公共浴场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忙从浴室出来,没上二楼就逃了回去.

  这一天,荣吉在我的房间裏从早晨玩到傍晚.纯朴而似乎很亲切的旅馆女掌柜忠告我说,请这样的人吃饭是白浪费.

  晚上我到小旅店去,舞女正跟妈妈学三弦.她看到我就停下,可是听了妈妈的话又把三弦抱起来.每逢她的歌声略高一些,妈妈就说:

  “我不是说过,用不著提高嗓门吗!”

  荣吉被对面饭馆叫到三楼厅房去,正在念著什麼,从这裏可以看得见.

  “他念的是什麼?”

  “谣曲呀.”

  “好奇怪的谣曲.”

  “那是个卖菜的,随你念什麼,他也听不懂.”

  这时,住在小旅店裏的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鸟店商人打开了纸隔扇,叫几个姑娘去吃菜.舞女和百合子拿著筷子到隔壁房间去吃鸟店商人剩下的鸡火锅.她们一起向这个房间回来时,鸟店商人剩下的鸡火锅.她们一起向这个房间回来时,鸟店商人轻轻拍了拍舞女的肩膀.妈妈露出了一副很凶的面孔说:

  “喂喂,不要碰这孩子,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啊.”

  舞女叫著老伯伯老伯伯,求鸟店商人给她读<<水户黄门漫游记>>.可是鸟店商人没多久站起身来走了.她一再说"给我读下去呀",可是这话她不直接跟我说,好象请妈妈开口托我似的.我抱著一种期望,拿起了通俗故事本.舞女果然赶忙靠到我身边.我一开口读,她就凑过脸来,几乎碰到我的肩头,表情一本正经,眼睛闪闪发光,不眨眼地一心盯住我的前额.这似乎是她听人家读书的习气,刚才她和鸟商人也几乎把脸碰在一起.这个我已经见过了.这双黑眼珠的大眼睛闪著美丽的光辉,是舞女身上最美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有说不出来的漂亮.其次,她笑得象花一样,笑得象花一样这句话用来形容她是逼真的.

  过了一会儿,饭店的侍女来接舞女了.她换了衣裳,对我说:"我马上就回来,等我一下,还请接著读下去."

  她到外面走廊裏,垂下双手行著礼说:"我去啦."

  “你可千万不要唱歌呀,”妈妈说.她提著鼓微微地点头.

  妈妈转过身来对我说:"现在她恰巧在变嗓子."

  舞女规规矩矩地坐在饭馆的二楼上,敲著鼓.从这裏看去,她的後影好象就在隔壁的厅房裏.鼓声使我的心明朗地跃动了.

  “鼓声一响,满房裏就快活起来了,”妈妈望著对面说.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同样到那边大厅去了.

  过了一小时的工夫,四个人一同回来.

  “就是这麼点......"舞女从拳头裏向妈妈的手掌上倒出了五角零碎的银币.我又读了一会儿<<水户黄门漫游记>>.他们又谈起了旅途上死去的婴儿,据说,那孩子生来象水一样透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可是还活了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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