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窗前的人
贠靖
记得作家三毛说过，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伤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空中飞扬；一半散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一
他住在我家对面的楼上，每天我回到家，拉开窗帘或推开窗子，便看到他站立在窗前，呆呆地瞅着这边的楼顶，半天一动不动。有时我真怀疑他是站在那里睡着了。但他的身子似乎又动了一下。虽然离得不算太远，对他的面部轮廓只能看个大概，但我隐隐之中能感觉得到，他的神情是专注而一丝不苟的。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出于好奇，我上到楼顶四处瞅了瞅，什么也没有。我又仰起脸看向天空，天空一片湛蓝，连一丝云彩也没有。
怪了，他在看什么呢？我回到屋里，抬眼望过去，他仍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瞅着这边的楼顶。
我有些糊涂。算了，不管他了，他爱看就让他看去吧。我进屋躺下，半天却睡不着。
尼采说过，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我不知道，在这美好的日子里，他什么也不干，就那样每天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楼顶有什么意思。
我在院子里遇到过他。他穿一件蓝色的中山装，手里牵一条狗，低头急匆匆地走路。
我发现他的脸上总是冷若冰霜，对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视而不见。又似乎把自己封闭起来，内心里对一切都是抗拒的，拒绝接触的。
狗见我过来，扭过脸来看了看我，朝我摆了摆尾巴。我也友好地朝狗挥挥手，它似乎想过来和我亲昵一番，以示友好，怎奈脖子上被一根绳子紧紧地牵着。它只得摇摇头，不情愿地跟在主人身后向前走去。
我想，他不声不响走那么快，是不是心里装着什么事，不敢停下来，怕被人看穿了他的心事？
再看时，他似乎又很平静。还蹲下来，用手抚摸着狗的脑壳。狗也哼哼唧唧用头蹭着他的裤管。
一切看上去并无异常。但回到家，他的举动很快就出卖了他。他站立在窗前，点上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头一明一暗，烟雾一团团从窗口飘散出来。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颤抖着，被呛得剧烈地咳嗽着。
每个人的心底里都有一方不愿示人的小天地，高兴时阳光明媚，莺歌燕舞，苦闷时阴雨绵绵或狂风骤雨。我想，此刻他的心里一定是苦闷的。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心底里的那方小天地早已狂风骤雨。因为他明显有些焦躁不安，在窗前来回踱着步子，一会望着窗外，一会又望着屋顶。
停了一会，他坐下来，好像在打电话。打着打着就站了起来，挥舞着一只手臂，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咆哮着。
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在国外，他一直想让女儿回来。女儿却不愿回来。不知他是不是在给女儿打电话，两人又发生了争吵。
他很快就败下阵来。每次父女两吵架，都是以他最终妥协而告终。他挂了电话，垂着手臂，无力地坐在窗前。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夜里十二点多，我起来解手，扭过脸去看了一眼，他家的灯仍亮着。他侧着脸，呆呆地坐在窗前瞅着墙壁，脸上充满了自责。他的心里不知装着多少事儿，大半夜的不睡觉坐在那儿。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他在单位是个工程师，一辈子都在埋头搞研究。他没什么嗜好，唯一的爱好就是翻阅资料，研究那一大堆数据。工作起来他就像着了魔，进入一种无我的境界，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包括吃饭睡觉。不知道他有没有什么研究成果，能得看到的是，他最终把自己的家给研究没了。老婆和他离了婚，女儿也去了国外，不肯回来，诺大的屋子就剩下他一个人。
他老婆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他们结婚时她说过不反对他搞研究。但她忍受不了他对她的漠不关心。他们开始争吵，无休止地争吵。到后来她连吵也懒得和他吵，丢下一句：你就去和你那一大堆数据过吧，依然选择离开了他。
或许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但他还是感到十分痛苦，那种痛彻心扉的痛苦。
也有人说，他家是农村的，就在远方的秦岭里。家里有一个老娘。他们离婚是因为老婆反对他把老娘接到城里来住。在生活习惯上他们也格格不入。最终他们的婚姻因种种原因而走向破裂。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他挺可怜的。
二
我化风行万里，越过大海找寻你，你却似一场雨，落入了我的心底。关于我的一切，因你才风和日丽。你怎么狠下心，把我丢在黑夜里。我化风行万里，飞过千山找寻你，你却似一轮月，高挂在遥远天际，我眼里的风景，等着说给你来听，而你似那泡影，消失在我世界里。
楼上不知谁在放音乐，歌手云朵那高亢而清透细腻的嗓音如天上那片走失的云，找到最纯净的自由，直抵人的耳膜。他牵着狗，低头在院子里急匆匆地行走。这个孤独的工程师，几天不见，他有些面色憔悴。
没有人搭理他，他就像一个孤魂野鬼，牵着极不情愿的狗，在院子里来回游荡。不知他是不是在寻找他的老婆，准确说应该是前妻曾经来过的踪迹。
那个自认为婚姻不幸的女人，自从离婚后再没联系过他。他曾试图对她有所弥补，她却始终不肯给他机会。或许她是觉得被他伤得太深，才由爱生恨，不肯原谅他。
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万念俱灰，一是踌躇满志。或许在事业上他已踌躇满志，但在感情上却万念俱灰，一塌糊涂，人也变得极度自卑，甚至失去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这一点，从他的眼神里便能看出来。
有些事过去了就应该让它过去，而他却老钻牛角尖，有些放不下，始终和自己过不去。
据说他的前妻已经再婚，重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有人在街上遇到过她，面色潮润，一脸幸福的样子。那时刚下过一场雨，天空像洗过一样，空气中充盈着透亮的阳光。不经意间一片泛黄的树叶飘落下来，落在她刚烫过的短发上。他抬起手指替她摘掉树叶，朝她笑了笑，笑得很是儒雅。
他是一位大学老师，在大学里专门研究古典文学。同样搞研究，他却死板得多，骨子里也少了他身上的那份浪漫。
本来她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作为前夫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但他却更加地痛苦。
夜里，他家整夜都亮着灯。他呆呆地坐在窗前。或许他又想起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用手不停地抓着头发，很痛苦的样子。接下来，一连几天他都没下楼。听说是病倒了。
又过了几天，他女儿就回来了。她叫来一辆救护车，将他送到了医院。救护车呼啸着从院子里开出去的时候，她愤怒地指责着躺在座椅上的他。我们不清楚她在训斥什么，但从表情看，她很生气。也许是生气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一个不可理喻的父亲，非得把自个折腾得病倒了，让儿女不得安宁才肯罢休。不管怎么说，女儿能回来，他显然很高兴，脸上一直带着笑。
他在医院里住了差不多有一个月时间。听说吃药的时候趁女儿不注意，偷偷地将药片倒掉。他心里害怕，怕自己病情好转后女儿就会离开，又回到国外去。她已经习惯了那里的一切。
他将药片倒进垃圾筐的事还是被女儿发现了，女儿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恨恨地将他训斥了一顿。他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始终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女儿又过来搂着他的肩，将头偎进他的怀里，悄悄地流着泪。
三
他出院时就像换了一个人，挽着女儿的胳膊，说说笑笑地走进院子。
女儿走的时候给他雇了一个保姆。那保姆个子不高，人却很精神，很干练，脸上老是带着微笑，很亲切的样子。
女儿说：我就把您交给阿姨了，希望下次回来能看到另一个您，一个不一样的您。他笑着朝女儿摆摆手：走吧走吧，你就放心走吧！
那保姆不光脾气好，温柔，还做得一手好菜。她每天都早早地去菜市场，买回一大堆鸡呀鱼的，又是煲汤，又是蒸炒，把他调养的面色红润，走起路来也仰面挺胸，脚底生风。
吃过饭，她就陪着他下楼散步。狗被放开了，没拴绳子，跟在他们后边跑来跑去撒着欢。
院子里的人发现，他居然对眼前的一切不那么抗拒了，见到人就微笑着点点头，或热情地打着招呼。有时她还带他到小区对面的广场上去锻炼。她跑进人群，扭动着腰肢跳广场舞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偶尔也跟着节奏扭动着有些笨拙的腰身。
我再回到家，拉开窗帘或推开窗户，发现对面的窗口空荡荡的。我心里居然有些异样，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高兴。
让院子里的人意想不到的是，在一起不到半年，他们居然对外宣布要结婚了！
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见到人她就从口袋里掏出水果糖，一边散发一边说：请大伙吃喜糖喽！
你们俩？对呀，她点点头。他也红着脸点点头，很幸福的样子。
夜里，房子里的灯亮着，他又站在窗前打电话。她过来，将一瓣剥好的桔子喂进他的嘴里。他慢慢地嘴嚼着，一脸的幸福。
电话是女儿打来的，在电话里他说女儿是有预谋的，女儿不说话，只是吃吃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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