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行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起个大早？
我二十岁上，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在一所乡村中学学教书，学校距我家七八里路，那时条件差，学校里没有住宿，每天我都要傍晚回家，清晨早起，像一只织布梭子往返那段路。在我年轻的生命里，有一群孩子在等着我，没有比他们更重要的了。
日升月落，草木荣枯，四季变换，我像一只燕儿在南来北往中飞翔。体力充沛的我常常是一路奔跑在田野上。
这里虽然没有名山大川，是一望辽阔的平原，但晨昏的交替，四季的更迭，风霜雪雨之中，美景如画，且变换无穷，每时每刻像幻灯片一样闪现在眼前。
残塘晓月
出了门，走在村外的荷塘边，月亮正嵌在村西那棵柳树的枝丫间，红润润的，像一位美人甜甜的笑脸。月色也是红艳艳的，这颜色充盈了整个空间，黎明似一间偌大的洞房，温馨喜气。结了冰的荷塘上，在残梗败叶之间，红莹莹的光闪闪烁烁，仿佛是新娘羞涩又嗔怪的眼睛。树的影子不甚清晰，那纵横交错的枝杈，长长的斜斜的印在残塘上，斑斑驳驳，全没有了白日里的萧条模样，却令人想起夏秋时节绿荫匝地的繁盛情景。半空里，树影的缝隙间，月光款款地行走下来。月亮不动，满地的影子不动，空中的寒霜也不动，一切是一个凝固的梦境。黎明之时的夜真静，静得能听到月光轻盈的脚步，夜的梦呓，小鸟的呼吸。
我从小就在这荷塘边玩耍，冬天不早早起床，所以从未见过这样美的月下荷塘。多少年之后，每当读到《红楼梦》中林黛玉吟的一句诗“残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我就想起那天早晨那片荷塘的景象。在我的心里没有黛玉心中残塘冷月的凄惨，我的感觉是：荷花之魂在羞答答的月色里，正盛开着艳美的花儿，散放着
芬芳的香气呢！
平原蜃景
深秋，鸡鸣五更，我出了村，月亮落下去，太阳还未升起，东方的天际乌兰一片，隐隐现出一抹朦胧的曙光。没有风，远远的鸡鸣更使得大地沉静，一切仿佛都在屏息等待一个新的黎明的诞生。
刚下过一场透雨，道路还有些泥泞，一团团乳白色的雾气在地面上漂浮，我的眼前铺展开一片广阔的湖面，湖水起伏摇晃，动荡不已，我走在弯弯的湖岸，湖水拍打着我的脚面。湖对岸一排排巨伞一样的树木，高低错落，沿湖而立，在雾气里时隐时现。其实秋天的庄稼收尽了，这里便是一片旷野，那天的早晨，旷野竟成了一片大湖，让我惊奇不已，我饥渴的眼睛收寻着从未见到的景象。我突然看见湖对岸的树顶之上，雾气之中，有一座楼阁，尖尖的楼顶高耸苍穹，高翘的飞檐如鸟展翅，挺拔的廊柱间云雾行。隐约可见鳞次青瓦，雕梁画橼。楼阁的两边是连绵的山峰，有的低矮如丘，有的高耸云天，山崖石壁涂抹着熹微的晨光，其上，花草树木依稀可见。楼阁的后面，群山丛丛，云气缥缈，万千景象，盛大壮美。
天渐渐明亮，低矮的山丘眨眼之间消散于虚无，高耸的山峰缓缓变矮，又倏忽不见。那楼阁先是不见了尖顶，飞翘的楼檐，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廊柱，一抹阳光漫地而来，大地一片鲜亮，定神细视，终于不见廊柱的影子。湖水退去，旷野无际，雾气只剩下丝丝缕缕，低低在地面上飘动。满地草叶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晶亮的光芒，小路弯弯，伸展到我要去的地方。我曾把自己看到的景象说给村里人听，他们惊讶之余，很是羡慕我有眼福，都知道我们这里是风水宝地，老一辈的有些人曾经见过那奇景，说是神仙就在我们这里居住，谁有幸看见，一
辈子都有福气。
平原日出
我见过大海上的日出，也站在泰山之巅欣赏过旭日东升，那是一种雄浑苍茫神奇瑰丽的壮美，但是却缺乏平原日出的妩媚迷人。那些年，我在大多的日子里早行，看到了多姿多彩，变化万千的日出。
太阳将出未出，似一个即将分娩的婴儿，东方地平线上或是燃起一团大火；或是座落着一尊沸腾的熔炉；或是铺展开一片金灿灿的湖泊……。天空紫兰，光线冲破残夜，构筑一道长长的隧道，人走在隧道中，炫目晕厥，迷迷离离，空气也是紫色的，弥漫着草木的青气和花儿的清香，我感觉自己也成了一缕紫光，追随太阳升腾飞扬。太阳出来，亲吻着大地，依恋地告别地平线。兰兰的天幕上，千姿百态的云绽放着绮丽的色彩，大地上的一切熠熠生辉，世界一派辉煌亮丽。你或许可以想象初升的阳光洒满绿野、麦浪、稻田、一大片油菜花、无垠的雪地……，但我却亲眼看到了这景象。这是两幅巨画，一幅展开在天上，一幅铺展在地上，两两相对，相映生辉，我走在两幅画围住的空间里。
有时候太阳出生在草木中；云翳的包裹里，也有时被雾气笼罩；被村庄遮挡，夜不肯离去，一切像是深陷在残月之夜，朦胧缥缈，亦真亦幻，而耳畔的鸡鸣让我知道，新的一天又来到了我的生活中，眼前之景将快速消散，我拿眼睛当摄影机，心潮激荡，急切地将这景象摄入脑库里，我知道岁月向前走，环境在变换，我的心境也在变迁，或许我再也见不到这样的美妙之景。
自然是一位高超绝伦的画家，他在黎明之时举办画展，展示他的得意之作，没有任何语言的描绘能匹配他的画图之美，而我的拙笔更不能述之万一，只能说我是幸福的，那图画赐予我的是终身的愉悦。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老了，但我总觉得自己正年轻，因为那青春岁月之景时时在我的眼前放影着，让我忘记了老去的不快。
时时提醒自己，也告诉给我的学生的是：早早走自己脚下的路，生命中才能看见最美的风景。
王金环:中学教师，业余爱好写散文随笔类的小文，怡情自乐，有文集《大地虫鸣》。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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