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欢如在梦魂中

文/ 庞守英 时间: 原创美文

  旧欢如在梦魂中

  ——纳兰性德的悼亡词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在这悲戚戚、肠欲断的路人中,有一个身材清瘦、面容憔悴的年轻人,正急匆匆去悼念他的亡妻。他就是康熙年间名噪一时的重臣纳兰明珠之子、清代第一词人纳兰性德,字容若。康熙十三年,纳兰性德20岁时,他的父亲为他迎娶了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为妻。纳兰英俊潇洒,才气逼人;卢氏贤良淑德,温柔端庄。正可谓珠联璧合的一对,天造地设的一双。但是,好景不长,结婚第三年,卢氏为纳兰生下儿子,分娩后感染风寒去世,恩爱夫妻从此阴阳两隔。

  纳兰性德因爱妻的离世,悲恸欲绝,不能自拔。作为词人,宣泄感情的重要渠道莫过于填词创作。妻子的生辰忌日,妻子的生活点滴,甚至于春花秋月、西风黄叶,都是纳兰创作的契机。在《纳兰词》中,悼亡词的数量甚是可观,而且跨度时间长。从康熙十六年卢氏亡故,一直到康熙二十四年纳兰病逝,一共八年的时间,悼亡词陆陆续续几十首,成为他一生创作的重头戏。

  纳兰的悼亡词,很少悲号呐喊,直抒胸臆。他总是将自己深沉的感情融入往事的回忆中,那些看似平常的生活细节,在阴阳两隔之后,却是如此的珍贵,触动心弦。最有代表性的词则是【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深秋时节,西风飒飒,落叶萧萧,一种清冷的感觉袭上身来。往年妻子轻轻地走来,为他披上衣服,如今又有谁来关心孤独凄凉的人呢?关闭疏窗,站立在残阳的余光下,沉思于往事的回忆。春日里,醉酒沉睡,妻子蹑手蹑脚,唯恐发出声响,惊醒了醉酒人;烛光下,夫妻手捧书卷,相对而坐,赌书泼茶,香飘书房。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典故原于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爱情故事。李赵夫妻两人每吃罢饭,便在归来堂煮茶。指着堆积如山的书籍,说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决胜负。胜者饮茶在先,举杯开怀大笑,茶倾覆怀中。纳兰借用这一典故,指自己与卢氏正像赵明诚与李清照,一样的诗情画意,一样的恩爱幸福。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那寻常的日子,寻常的琐事,再也回不去了。道是寻常,以为可以年复一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直到天长地久。但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没想到这“时”来得如此突然。妻子撒手人寰,谁人还能被酒莫惊,赌书泼茶?

  尽管在父母的催促之下,纳兰并不情愿的续弦豪门之后官氏,尽管官氏对纳兰也是齐眉举案,做到了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一切,但是纳兰的心思情愫依然在他的结发之妻卢氏身上。“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点绛唇.一种蛾眉》)或许,纳兰那首著名的【采桑子】正是他再婚之后的生活写照: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一方面怀念情投意合的结发之妻卢氏,另一方面面对续弦,无聊无趣,却又不好言说。于是这种悲伤、凄凉而又尴尬的矛盾心情,只能在那一宵又一宵瘦尽的灯花下愁苦着,煎熬着。

  丧妻之痛,在纳兰的心中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哪怕是多年以后,他依然沉浸其中,舍不掉,走不出。康熙二十一年秋,纳兰作为皇帝的御前侍卫,出访塞外,途中收到家书,得知家中雨后秋海棠盛开,离愁别绪顿时涌上心头。随即他创作了《临江仙.六曲阑干三夜雨》,追忆当年秋海棠开花时的难忘时刻:

  曾记鬓边斜落下,半床凉月惺忪。旧欢如在梦魂中,自然肠欲断,何必更秋风。——海棠香艳多情,妻子轻轻地摘下,插在头上。夜晚清冷的月光倾泻在床上,一觉醒来,海棠斜落鬓边。她睡眼惺忪,抚摸着鬓边垂挂的海棠,静静地感受这半床月光的清凉。优雅清丽的爱妻仿佛从仙境中款款而来,走进梦中。想起这些,早已肝肠欲断,塞外的秋风啊,何必再来催发愁绪和惆帐?

  纳兰的悼亡词,与梦有着不解之缘。一方面往事历历在目,如烟似梦,魂牵梦绕,难舍难忘;另一方面,因为爱之切,思之痛,日思夜梦,卢氏的形象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梦中。所以他经常以梦入词,词随梦变,幻化莫测,轻柔飘渺,虚实结合。在以沉郁悲情为主要色调的悼亡词中,纳兰为其注入了一股清丽灵动之风。正如纳兰的老师徐乾学评价他的词“清新秀隽,自然超逸”。

  《沁园春.瞬息浮生》在词前有一段小序,点明此词就是因梦所感:“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每逢佳节倍思亲,重阳节前夕,纳兰梦见心爱的妻子化着淡妆,身着素服,执手相看泪眼,向他倾诉衷肠。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人生苦短,红颜薄命,20岁的青春妙龄,正是鲜花盛开的时候,却过早凋谢。那梦中欢乐的时刻,记忆犹新。闲暇的时候,他们相依相偎坐在绣榻上,吹着飘飞的花瓣;日落的时候,他们伫立雕栏拐弯处,欣赏夕阳西下的美景。好梦难留,妻子美丽的容颜还未来得及细细端详,便飘然远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那情景,不就是当年李隆基在寻找爱妃杨玉环么?邻院传来的幽怨凄婉的笛声,将他从梦中唤回现实,惆怅百结,回肠荡气,无奈对着苍天,一声叹息。

  读纳兰的《沁园春.瞬息浮生》,自然会想到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同是亡妻入梦,一个是“赢得更深哭一场”,一个是“想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一个是“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一个是“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都在借梦中夫妻相会,抒发对亡妻的思念之情,两词可谓异曲同工之妙。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是纳兰在妻子去世三周年忌日时所作。上阕叙述了天人相隔之恨,直抒恩爱夫妻生离死别的无穷愁怨:“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下阕则展开幻想,虚拟人世冥间可以书信来往,夫妻直接对话:“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假若黄泉之下可以寄来她的书信,我也能知道这些年她过得怎样,是谁在身边照顾她。夜深了,我仍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不想听他们(指父母)的续弦之议。待来世我们再结为知己——在纳兰的心目中,妻子卢氏不仅是贤妻,更重要的是知己,正像林黛玉之于贾宝玉。但是又担心两人俱薄命,缺缘分,仍然无法长相厮守。然而来世今生的鸿沟难以跨越,回到今生,现实是那样的凄凉冷酷。“清泪尽,纸灰起。”泪水流干,纸钱烧尽,灰烬在“寒更雨歇,葬花天气”里飘忽不定。纳兰将实景与虚拟、所见与所思揉合在一起,使得词作具有了超现实的灵性与飘逸。

  纳兰用情太深,太执着,“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清夜唤真真。”(《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薄》)他幻想整日对着卢氏的画像,一声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就会从画中走出来,夫妻团聚,白头偕老。情深不寿,慧及必伤。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即八年前卢氏去世的日子,三十一岁的纳兰去世了。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终于团聚了。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但愿他们来世再结夫妻,如蝴蝶双飞,永不分离。

  作者庞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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