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之雨
又是梅雨天！在晴不过三日后，我在某日午睡起听着叮铃铃的雨声起，时间便又在雨中摁下了暂停键。
广东入夏常耍的技俩便是随机赠送无休无止的雨。且不是一般的雨，是乌蒙蒙的天空瞬息间倾倒般连绵的雨。若这雨变成银针万千，那无伞可撑的路人怕是要立刻血肉模糊了。或者温柔点将其比喻成天神垂下的华发，那渺小的人类便是寄生在这华发上莫名其妙的虱子。
当然粤地的雨不会为你预留任何想象、思考、甚至纪念的机会。雨总是毫不客气地洗劫夏天的每一个街道，然后又突然退场不留踪迹。雨最喜欢做的事便是看疯狂逃离的人们被她浇得失魂落魄的，然后它再悄悄躲起来任烈日将你烘烤。
雨不会一次下个爽快，好在下雨的时间容易预测：那必然是在衣服晒个九成干的时候雨才会突袭。估计每个人都浇个清清凉后雨再火速逃离案发现场，独留你一人在烈日下恼羞成怒，是骂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只能怨怪自己非要梅雨天出门。
我刚来广东时还懵懂无知，天真地以为全世界的大雨降临前总伴
随着漫长地“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前摇。那日和父母漫步在林荫道中努力适应着不属于外省人九月的高温。我们听着绿化带深处传来的蝉鸣聒噪，挥洒如雨的汗水辛苦地对抗着一阵又一阵扑过来的热浪。果然，才出来半个钟，就被头顶毒辣的阳光晒得破防。如果此刻有某种神秘的巫蛊之术可助我重回贵州，那我必跪倒在神佛面前潜心祈求，我不求大雨落下解我燃眉之热，只求父母仁慈买一张票带我逃离这将人架在蒸屉上蒸熟的鬼地方。
不料还未出口，祷告却很快成了真。且是那种猝不及防的快，快到“我想凉快”的愿望刚说到嘴边，快到我连手里的伞都来不及撑开，一场瓢泼大雨便将我淹死在了九月。我们一行人赤裸似的在毫无遮拦之地的林荫道中进退两难，直到雨归去，才明白又再一次被天气戏耍。
这便是粤地的雨给我的初印象了，我从未见过如此顽劣的雨，也从未骄阳如那日一般。粤地常有四季青绿的阔叶林，粗壮的根系顶破地砖野蛮生长着，养的树干油光水滑，一看便知是鸣蝉的好去处。可我只知怨怪这遮天蔽日的树叶，明明就长得结实又如手掌般宽大，为何却不肯为林荫道下可怜的异乡人遮挡遮挡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呢？那刻我恼羞成怒，我竟希望某日刮来异常毫无征兆的台风将这根基尚浅的树木们来个断根伏倒。
可真当一场台风降临，我却不敢抬头去看被撕扯得可怜的树叶残肢。我只敢缩在被子里戴上耳机，将真实的世界锁在眼皮外。
那是第二个雨季的故事了。伴随着大雨而来的还有有名有姓的台风。早知风要来，我在午后尚且宁静时便将晾晒的衣服悉数收进室内。可妖风所至之处总是分外惹人侧目，那妖风每走一步都要大张旗鼓，它不仅自己要招摇，还要呼喝来乌云遮天蔽日。此外，想到还要打家劫舍，又紧急与暴雨携手与共。终于，台风之高调搭配上雨的傲慢无礼，人类的无助在此夜终于放大到了极限。
譬如那夜，我塞上耳机再将窗户关死死，耳畔却依旧清晰呼啸着风的哀嚎。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猛然想起阳台窗户未关，开门那刻我置身风中，冷雨在我脸上撒了欢似的扑腾，我努力睁眼去适应破碎的世界。我的视线随着雨线倾斜，整个世界都在倾斜，整个世界除了耳中重复着“法力无边‘的妖风便只剩下了我了。无奈在于窗户年久失修，岁月累积的斑驳锈迹纠缠着窗户的关节，我活动不开一点。于是我本该安静又波澜不惊的午夜，便在和窗户的反复拉扯中被妖风统治了一次又一次。待到后半夜，窗外才偃旗息鼓。眼中的世界也如愿变成了废墟，到处都是树的残肢，叶的尸体。
然后高温粉墨登场。黎明未至，地面迫不及待地腾飞起茫茫水雾，这大自然独特地水循环过程此刻更像是在企图掩埋凌乱，仿佛这样一觉睡醒就不会有人记得台风和暴雨犯过的罪。
我知道：明天一早便又是艳阳好天气，一切毫无变化。今年的雨季和往年没什么不同，雨季还在继续，只是今夜的故事不会有人再记得。可是，我一直记得。
可是我一直记得啊！后来午后我又被劈里啪啦地雨吵醒，我会望着熟悉的大雨出神许久。我总以为那雨早就是旧相识，每每重逢，我早该从容又自信睡回去。怎料一见它，我又慌了神。
我入莞第五载，除了这雨，不会有人再会在每年同一时间来造访我。虽然它每来一次，我总要喋喋不休地大大吐槽一番，但除了这雨谁又肯在最美丽的时候陪我一整个五月呢？它总是轰轰烈烈地来，从不让我过问它的归期。它从不会刻意掩饰自己的恶习，也拒绝逢迎浮世的虚伪假笑，更不需要任何人赞扬它半句。哪日它若是真的好久不来了，我反倒是心心念念起来。
今天是雨季的第25天，我前日晾晒的衣服到今日比前日还湿些，甚至还发酵出了只有雨身独有的雨味。昨夜我打死了3只水蚁，我用纸巾将尸体仔细包好冲进了下水道。后来我听了半宿的蟾蜍演唱会，我觉得实在是难以差强人意，趁着滴答滴答声还未走远，我放声唱了起来。我跑到雨夜里疯癫，在路灯下我和我的影子携手共舞。我精准踩进水坑，溅起水珠如花朵绽开。我写了一首诗想吐槽给我的雨听，我这样唱到：擒来霹雳掩仓皇，夺得雷鞭势更狂。八面蛙声平地起，且听热浪谱荒唐。
雨季就在此夜陪着我和我的影子一直舞下去多好？雨季什么时候才过去呢？
可是雨季过去了又如何？在梅雨肆虐的日子里，我们都如同阔叶林一样疯长，我只想在雨季放纵生长。在雨季，除了数不清的雨珠在堆砌我的世界，便只剩下辽阔无边的绿。
——是雨水滋润下破土而出、漫上我心头将我紧紧环抱的温暖的绿。
雨一直下，雨一直在下……
（时于2024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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