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扁担
文/九龙
父亲走后,我们和母亲搬到哥哥在白榄路边新建的房子居住,让母亲和我们离开那几间恋恋不舍而又无比伤心的老房子。再后来,家里的老屋也消失在荒凉的旧村落中,随之消失的还有父亲用过的所有物件。虽然父亲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我一直为未能留下父亲用过的任何一件物品,留下对父亲的念想深感遗憾。
我常想,在父亲用过的诸多用品中,我最希望留下的是父亲的扁担。当年,作为队长,父亲的扁担,一头挑着全村的责任;作为父亲,一头挑着全家的希望。
人民公社时代,父亲的劳动工具主要是梨、耙、粪桶、泥箕和扁担,当年一切生产资料都是集体的,只有扁担是父亲自已的私有财产。扁担是父亲的“战斗武器”,跟随父亲几十年,是父亲的心爱之物。
扁担作为常用的农业工具,在农村使用十分广泛,家家户户都有,而且不止一根。从我记事起,我见过和用过很多扁担,竹的、木的,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新的、旧的,各式各样。父亲的扁担很特别,在全村都是绝无仅有的,扁担有碗口粗,长约两米,比普通扁担大很多,长很多,重很多。扁担原本为浅黄色,经过多年的千担万挑,风雨兼程,体磨汗浇,慢慢变成浅褐色,古色古香,神韵十足。扁担坚固耐用,坚挺帅气,从中间向两头微微翘起,立起像弓,蓄势待发;平放像舟,气势如虹;挑起像箭,势不可挡。
父亲不许别人使用他的扁担,一般人也不会用,不敢用,如果掌握不好,挑东西的时候容易反转过来,可能会造成受伤。小时候我把父亲的扁担扛在肩上,感觉很重,不要说挑东西,光是扁担压得就够呛。我曾经问过父亲,他的扁担的来历,他告诉我扁担是他自己做的。很多年前,他决定自己做一根扁担,他找遍了整个村子的石竹林,砍下一条最大最匀称最结实的石竹,取上一段大小均匀,竹节均匀,颜色均匀的回家,从中间破开,用木块垫起两头,平放在阴凉处,让其自然风干备用。几个月之后,石竹风干,在风干过程中由于边皮竹青与竹块(心)之间的密度差异,收缩形成两头翘起,形成浅弓形,这是父亲最想要的形状,是上等石竹自然风干的最佳效果,父亲在两根中选一根最好的,接着,削边塑形,刨滑打磨,就做成了扁担。
一般的扁担是直的,甚至是微微坨的,挑起重物就更坨了。而父亲的扁担两头是向上翘的,挑起重物两头还是微微向上翘。父亲说,扁担两头向上翘最省力,向下坨费力。我不知道是什么力学原理,或许父亲也不知道。应该是一种气势,一种姿态,一种感觉吧。父亲的扁担挑起来感觉省力,还有一个原因是扁担很宽,受力面积大,肩膀的压迫感小,自然就感觉轻松些了。
五六十年代,在国家大兴建设水利工程的号召下,父亲带领乡亲们从一个水库工地辗转到另一个水利工地,用自己的扁担,与社员们挑出一道道大坝,一条条灌渠。我们村地势较高,水利灌溉工程无法直接达到,为了解决农业用水,父亲带领乡亲们自力更生挖山塘,就是选择地势较高的山坳,铲挖肩挑,筑起一道大坝,造出山塘,用于蓄水。在我的记忆里,造山塘的工地总是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父亲永远是起得最早,挑得最重,冲得最快的人。因为有时候白天乡亲们要耕种生产,所以晚上还要挑灯夜战挖山塘。为了争时间,抢季节,镇里号召邻村的群众支援工地,工地上来了很多人。那时候我们小,挑不起担子,就和小伙伴们拾柴草,点篝火。工地上人头攒动,汽灯通明,篝火熊熊;战鼓雷鸣声,冲锋号角声,加油呐喊声响彻夜空。经过无数个昼夜的奋战,山塘终于筑成。可以说,新中国初期的山塘水库和各种水利设施,是中国农民用扁担挑出来的。
据乡亲们说,在水库工地和村里劳动中,乡亲们挑断了无数扁担,唯有父亲的扁担完好如初。我后来问父亲,为什么您挑得最重,跑得最快,别人的扁担断了,而您的却不断呢?父亲说,好比喝酒,能喝两斤的人喝一斤会醉吗?我的扁担能挑两百多斤,我挑一百多斤自然不会断了,别人的扁担本来最多能挑起一百多斤,挑到一百多斤极限,不断才怪呢。听了父亲一番话,我才明白为什父亲在制作扁担时,对材料和工艺要求如此讲究,如此严苛。
我们七八个兄弟姐妹还小的时候,家里是村出名的“超支户”,为了让一家人在苦难中存活,父亲必须起得最早,回家最晚,挑得最重,走得最快,挣“工分”最多,父亲的扁担挑着一家人的生计。为了补贴家用和给儿女们交学费,父亲还要经常凌晨四五点钟起床,挑柴到镇上卖。迎着寒暑,借着星光,独自一人负重走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两边是死一般寂寞的山峦,夜鹤的鸣叫声格外凄楚。父亲脚步坚定沉稳,肩上挑着重担,挑着儿女们的未来。有时也带上姐姐一起挑,姐姐年幼体弱,挑一段路歇一会,父亲挑一段路又放下,回头帮姐姐挑一段路,如此反复,直到走完十几里山路,姐姐累哭,父亲心疼。不管多少钱,都要卖掉,要在天亮之前赶回村里,照常和乡亲们出早工。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像铁人,从不喊苦喊累,忙完队里的忙家里的。在那艰苦的岁月,他带领全队乡亲们自力更生,难苦奋斗,确保困难时期全队不饿死人;他竭尽全力,百折不挠,把我们七八个兄弟姐妹全部养活长大。
小时候,我们一群小伙伴在山坡上放牛,父亲和乡亲们在附近劳动,休息的时候,乡亲们常常用扁担比赛“力气”,主要有三种方式:一是“顶手力”,两人面对面站立,各自用一只手握着扁担的一端,申直手臂,与肩同高,另一只手叉在腰上,身体向前倾。“裁判员”喊口令,两人同时发力,后退者败,前进者胜;二是“顶肚皮”,两人面对面站立,把扁担两头放在各自的肚皮上,一只手扶住扁担,另一只手叉在腰上,两人同时发力,进者胜,退者败;三是“顶头功”,两个人面对面把扁担放在额头上,一只手握扁担,另一只手叉腰,规则同上。旁观者的加油声,呐喊声,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整个山坡都沸腾了。父亲从不参加这种比赛,也不准用他的扁担作道具。似乎是为了维护自己作为队长的形象,亦或是为了维护自己和他人安全。而我拿父亲的扁担玩“划旱船”,他却同意。所谓“划旱船”就是把肩担平放在草地上,扁担两头翘起像小船一样,双脚一前一后站在扁担中间,双手拿着木棍同时发力向后推,像单板滑雪,扁担在草地上像船一样滑行,我像风一样遛过,扁担在草地上划出一道痕迹,非常好玩。有时候滑得太快,失去平衡,也会“翻船”,摔倒在草地上,父亲在旁边看着,没有责备,只是憨憨的笑。
每年夏秋两季分“口粮”是全村人最开心的日子,整个晒场——“禾坛”充满着欢腾,排队,装谷子,过称,记数,叫喊声,欢笑声此起彼伏。大人们把村里分的稻谷用谷箩担回家里,储存在谷缸里。父亲担谷的时候,我和哥哥紧跟在后面,父亲把稻谷倒入家里的谷缸后,准备返回禾坛,去担第二担,我和哥哥每人占一边快速爬进谷箩,蹲在谷箩里,双手紧紧抓住谷箩的绳子,父亲用扁担挑起谷箩,肩膀晃动扁担,两只谷箩随之上下晃动,父亲边走边吆喝“卖猪仔啰”,我们时而大笑,时而尖叫。那时候小,不懂父亲的辛苦,担谷回来还要担着我们玩耍。我们很开心,父亲也很开心。在没有玩具,没有文化娱乐,没有体育运动的革命岁月,父亲的扁担带给我们无穷的乐趣。
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三十年了,我常常想念父亲,想念父亲的样子,想念父亲的扁担。未能留下父亲的扁担,只留下童年的记忆,我把父亲的扁担和父亲吃苦耐劳的精神藏在心里,担起自己的责任继续前行。
(作者:钟诚,笔名:九龙。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乡村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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