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丰收年》
文/宋增强
村大街上,那一辆辆从农田里歪歪扭扭开出来的拖拉机,横七竖八地摆着。车上满满当当装着刚收的新玉米穗子,沉得把车斗都压得快挨着地了。大街上,玉米皮和红黑色的毛絮子,跟风一块儿瞎晃悠,飘飘荡荡的,把车和车之间的空当都给填满喽。这街道宽得很哩,能并排停下两排拖拉机。收玉米的那些贩子,就在街道那头。快到中午的时候,太阳光从一排刺柏树的缝缝里斜着照下来,那光瞅着有点毒哩,浅浅地落在树荫下那几张灰头土脸的人脸上。
那些土了吧唧的庄户人,一大清早从田里把玉米拉出来,到了这地儿,气都没顾得上喘一口,就跑到贩子跟前,跟算命似的等着人家给玉米定个价。“三十个水分的四毛三,超了的就四毛。”球场上那个戴墨镜的贩子扯着大嗓门喊。
“啥?”庄稼汉们都傻眼了,耳朵都不敢信。原本心里想得美美的希望,一下子就破了,大伙都愣在那儿。
“去年,你们不是七毛多吗?”
“八毛也收过哩,别说七毛多。”
“咋能跌得这么狠哟!”
“现在啥时候,你们不知道哇?外国的玉米跟潮水似的涌过来,过几天还得跌呢!”
刚才开车那股子猛劲,这会儿全没了。今年天好哇,雨下得匀乎,虫子也不捣乱,一亩地多收了百十来斤玉米,都寻思能松快松快了。哪知道到最后,比往年还倒霉。
“不卖给他们了,咱拉回去搁家里。”庄户人心里冒火,蹦出这么句话。
“嗤。”贩子冷笑,“你们不卖,厂家就没法子啦?到处都是进口货,头几批还没用完呢,外国大轮船又拉来好几批。”
进口玉米,外国大轮船,听着像是老远的事儿,好像能不管。可这已经装车上的玉米,不卖掉也不行哇。养老保险和医保,村里大喇叭催着交钱呢。为了雇人干活、买肥料、填饱肚子,欠的债得还呐。
“咱拉到外村去卖吧。”有人寻思外村兴许能好点。
可贩子又“嗤”一声,摘下眼镜说:“别想了,外村也一样,外县也一个样。我们都商量好了,这两天就四毛。”
“去外村卖不划算。”有人反对,“去外村费油不说,咱这破农机车没牌没证的,路上要是让交警逮着,还不知道得罚多少钱呢!弄不好车都给扣了,人也给关起来。”
“大哥,能不能多给点?”那语气都快求上了。
“多给点?说得轻巧。我们做买卖是要本钱的,给你们多了,那不就是白给你们干活嘛,谁干这傻事儿。”
“这价也太低了,做梦都没想到哇。去年还七毛多呢,你刚还说八毛也收过。我们寻思咋也得比七毛多吧。哪知道就四毛!”
“大哥,就按去年的价,七毛行不?六毛也行啊。”
“大哥,咱庄户人可怜呐,你们行行好,少挣点吧。”
另一个贩子听烦了,把嘴里的烟屁股扔到街中间,瞪大眼睛说:“嫌价低就别卖。又不是我们求着你们来的。瞎啰嗦啥!我们有钱,不买你们的,还有别人的能买。你们瞅瞅,大街上又来好几辆车了。”
三四个灰头土脸的人从拖拉机上跳下来,那脸红红的,还带着点希望呢。他们赶紧加入先来的那群人。太阳光从斜上方照下来,落在他们黑亮黑亮的肩膀上。
“听听,今年啥价。”
“比去年差远了,就四毛钱!”那脸丧得没法看了。
“啥!”希望就跟肥皂泡似的,一会儿就破了好几个。
希望是破了,可这玉米总得卖出去吧。没办法,只能卖给这一家贩子。人家有钱,咱庄户人穷得口袋空空,正需要钱呢。
在争这玉米水分高还是低、价钱该高还是该低的时候,拖拉机的车斗最后还是敞开了。车斗里的玉米少了好多。庄户人把自己种的玉米卸到球场上,换来一叠或厚或薄的钞票。
那群灰头土脸的庄户人,紧紧捏着手里的钞票,眼里全是无奈和迷茫。他们傻站在球场上,看着又说又笑的贩子,心里那个不是滋味哟。
太阳还明晃晃地照着,刺柏树的树荫下也不凉快了。他们拖着沉步子,慢慢朝自己的拖拉机走。
“这日子可咋过哟,这点钱能干啥呀。”一个年纪大点的皱着眉头,唉声叹气。
“有啥办法,人家拿捏着咱的命根子,咱就是案板上的肉,让人随便摆弄。”另一个满脸无奈,狠狠踩了一脚地上的玉米皮。
他们开着拖拉机,慢慢走了。大街上还是飘着玉米皮和毛絮,好像也在替他们难过呢。
庄户人今天来赶集,本来有好多打算呢。洗衣粉用完了,得买个三五袋回去。旱烟也得买二斤。红薯要是跟村里的小贩买,十块钱就那么几个,太亏了。要是几家人合起来买一大袋,那就便宜多了。服装店那些花花绿绿的秋冬衣服,正在打折,听说二十块一件。女人早就眼馋好久了,今天卖了玉米就嚷嚷着要一起来,自己买一件,大儿子买一件,二丫头买一件,都计划好了。有的女人还想着买双皮鞋,一块丝绸围披,或者一件好看的胸罩。今年天照应,多收了点粮食,手也能松快点了。交交电费水费,还还债,再把两险交了,差不多能对付过去。要是还有剩的就更好了。就这想法,有的人还想买个豆浆机呢。那玩意儿怪得很,不用生火,把豆和水倒进去,一会儿就出来热豆浆。跟火上熬的玉米粥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们嘟嘟囔囔地离开收粮的地方,就跟从一个老让自己倒霉的赌场出来似的——又输了!输多少呢?不知道。反正口袋里的钱没几张是自己的了。还得再给人家不知道多少张钱,人家才满意。这得人家说了才算。
输是输了,马上开拖拉机回去也没啥好的。在集上逛逛,买点东西回去,也就是在输的账上再加点。可有些东西确实急用。这下集上就热闹起来了。
他们三五个一伙,拖着影子,在窄窄的街上走。嘴里还嘟囔着,算着刚才卖玉米的钱,骂着那些黑了心的贩子。女人手里提着包,或者牵着小孩。眼睛光往两边的店瞅。小孩让路边的水果摊、玩具摊、小吃摊给勾住了,死活不肯走。
“小弟弟,这枪好玩哟,买一个呗。”故意用那种勾人的声调。接着就是“嘟嘟嘟”“嗒嗒嗒”。
“烧饼、果子、肉夹馍,老乡,饿了吧,买两个尝尝。”
“喂,老乡,店不开了,东西大减价,六块一件,十块两件,进来看看有没有要的。”
那些开店的贩子都可使劲了,不要本钱似的喊着“老乡”,还拉着老乡的手。他们知道就今天老乡口袋里有钱,这好机会可不能错过。
犹豫了半天,想省点钱,可最后还是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递给贩子。洗衣粉、旱烟这些得用,不能不买,就少买点。整袋的红薯太贵了,不买吧,就花十块钱买几个。衣服本来想买两件的,就买了一件。本来想给娘俩都买的,就只给儿子买了。丝绸围披拿起来又放下了。高跟鞋穿在女人脚上正合适,可家里老头一说“别买”,就又脱下来了。想买豆浆机的,连价都不敢问。说不定得好几百呢。要是不管不顾买回去,那些白头发的老头老太太就得骂:“这时候,你们就知道享受,花好几百买这玩意儿,一辈子都别想翻身。我们这么大岁数了,谁用过这东西。”光这唠叨就够受的了。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就给买了个最便宜的仿真手枪。这枪可好玩了,一扣扳机,各种声音都有,警笛、火笛、救护笛,好听得很。这把那些没买到的孩子眼馋得不行,大人看着也觉得有意思。
老乡们买了几斤散酒,在熟肉店买点肉,找个卖饸饹的小吃店,要盘花生豆,就坐在棚子底下喝酒。女人在旁边不说话,光喝水,一个个都掉眼泪。小孩围着拖拉机追着玩,就他们高兴。
酒一喝肚子里,话就多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一个命,在一个棚子底下喝酒。你端起酒碗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接几句。说得好听就喊“对”,不好听就骂。大家就觉得得这么发泄发泄。
“四毛钱一斤,真是见了鬼了!”
“去年雨大风大,庄稼倒了,收成不好,赔了。今年收成好,还是赔!”
“今年赔得比去年还厉害。去年还七毛多呢。”
“又得把自己吃的小麦也卖了。唉,庄户人种的粮自己都吃不上。”
“为啥要卖呢,你个窝囊废!我就留着给老婆孩子吃。我不交两险了,病死也不去医院。”
“不交合作医疗也不行啊。交了就得借新债。借了新债还旧债,拆东墙补西墙,有啥用。”
“这地真种不下去了。”
“包出去,去城里打工吧。”
“打工也行,咱一块去。”
“谁带头呢?人家打工的都有个头,男女老少都听头的。”
“我看,去北京打工也不错。咱村里的小王,不是在北京干活吗?听说一个月能挣三四千块,按现在这价,顶五亩地的粮食呢。”
“你翻啥老黄历。北京环保可严了,好多厂都关了,小王在那打零工,你不知道?”
这下没路走了。大家都不说话了。那脸被太阳晒着,再加上酒劲,红得吓人,就跟要从皮肤里渗出血来似的。
“咱年年种地,到底给谁种的呢?”一个人喝了口酒,小声问。
就有人指着路边不远处一根电线杆上挂着的半新不旧的收粮牌子说:“就在眼前呢,咱就是给他们种的。咱吃苦受累,还借债,种出来了,他们嘴一动,说‘四毛一斤’,就把咱的油水全拿走了。”
“要是咱能自己定个价就好了。凭良心说,八毛一斤咱也不多要。”
“你做啥梦呢!你没听见人家说吗?人家做买卖是要本钱的,不能白给咱干活。”
“那咱种地不也得本钱吗?为啥就得给他们白干活!为啥就得给政府白干活!”
“我也这么想过。现在让他们占便宜,以后没吃的了,就去抢他们的。”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那眼睛红红的,往棚子外面瞅。
“真没吃的了,哪儿有粮就拿点,不犯法吧。”说得还挺理直气壮。
“别瞎说了,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鸟。”
“就是饿死,也是饿死咱种地的穷人。”
瞎聊了半天也没个结果。酒喝完了,饭也吃完了,大家开着拖拉机各回各家了。
第二天又有一批拉玉米的拖拉机停在球场边的大街上。村里又演了一样的戏。这样的戏在各个乡镇都在上演,平常得很呐。
“谷贱伤农”这句话在快手、抖音上可火了。
地方官员也觉得难办,就开会、发通知,大概意思是:今年收成太好了,粮食多了,价就低了,农民苦啊,得想个办法保护粮价。
银行本来就想做买卖,就出了个保护的办法:(一)各大银行凑点钱,给收粮的贩子找个地方存粮食,等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卖,把粮价稳住;(二)提倡存粮食,别让贩子一窝蜂地买,存得没个数;(三)银行放钱买粮食,卖了以后再算账,按盈亏分钱。
用粮食的企业啥也不说。粮价低了,他们成本就低,占便宜呢。
专家在各种杂志上发文章,从统计、从道理上说,粮食过剩就是个笑话。“谷贱伤农”也不一定,就算粮食不便宜,一家一户这么种,农民也得倒霉。
这些都是上面的事儿,庄户人啥也不知道。他们有的把自己吃的粮食卖了,把破农机也卖了,或者借网贷、透支信用卡。还不上钱,就跑远方去了。有的就沉迷在赌博里,盼着牌和骰子能灵,赢个百八十块的。有的就偷偷爬上开往大城市的火车跑了。作者宋增强读叶圣陶《多收三五斗》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