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我的阿勒泰》
当电视剧《我的阿勒泰》热播时，我就被阿勒泰优美的风光所吸引。蓝天、白云、草原、羊群、毡房、雪山……总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随即，我找来改编电视剧的原版——李娟的散文集《我的阿勒泰》，迫不及待地阅读。那秀美明净的文字，如夏天里一缕清风，吹散了心中的焦躁，带来了清爽与宁静。
美好的精神食粮值得反复咀嚼，读一遍有一遍的收获。《我的阿勒泰》第一次读罢，好像意犹未尽。当我再读的时候，那种初读时轻盈飘逸的感觉逐渐减少，而启人心智慧人心灵的感觉慢慢升腾起来。就像捡拾到一把被遗忘已久的钥匙，打开了思维的一扇大门。
李娟的笔下写了很多的苦难：贫穷落后，偏僻闭塞，恶劣的气候条件，随时准备迁徙的生活环境。但是，她不是可怜巴巴的诉说，以求得怜悯；也不是愤世嫉俗的批判，呼唤改革，而是安贫乐道，以平和的心态娓娓道来，写出阿勒泰牧民在特殊的生活环境下形成的坚韧达观、友善互助。这些似乎是未经过现代文明的洗礼而保留下的良知良能，读起来更加自然、温暖。
《摩托车穿过春天的荒野》记述的是我坐叔叔的摩托车去两百公里以外的县城。破旧的摩托车油箱漏油了，在戈壁滩上抛锚。四野空空茫茫，视野里连棵树都没有，到哪儿找油？一筹莫展之际，一辆摩托车挟着滚滚尘土开来。小伙子在得知我们的窘况后，爽快地拧开自己的油箱盖子，把油一点一点的灌了过来。
比漏油更可怕的是我们迷路了。一片灰蒙蒙，不辨东西南北。突然看见远远的地方有烟尘腾起——居然是一辆卡车。在我们问清路线道谢分别时，司机取出根管子，往我们的油箱里又加了些油，还送给我们半瓶水。
在茫茫戈壁上，一滴油，半瓶水，都与生命息息相关。在最危难的时刻，它反射出的是人性之光。
阿勒泰的山脉连绵起伏，阿勒泰的草原一望无际。行走在阿勒泰的山野，不由自主地想躺下来睡上一觉。随便找块平坦的草地一躺，身子陷入大地，胜卧席梦思。偶尔被雨淋醒，迷迷糊糊往前走几步，走到没雨的地方，接着蒙头再睡。甚至明明是晴天，却无缘无故地下起雨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刘禹锡用来暗喻初恋少女爱情的诗句，在这里却成了常态。李娟顺手写道：“这荒野真是不讲道理。但慢慢地，这荒野又会让你觉得自己曾努力去明白的那些道理也许才是真正没道理的”（《在荒野中睡觉》）。
在这里，有道理和无道理往往是讲不清楚的，那就安于现状，顺其自然吧。有了这样一种心态，生活再难堪再狼狈，都只当潇洒走一回。这是阿勒泰日常生活的点滴，更是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画卷。
即使生活中遇到棘手的事，发生了意外的变故，那也是坦然面对，积极想办法解决。《弹唱会上》我们十几个人乘坐破旧的农用货车去看弹唱会，途中发生了车祸，车一头栽向山路左侧的水涧。“好在大家都还在，车也没有坏到令人绝望的程度”。我呢，上衣只剩下一粒扣子，裤子挂破了一个三角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镜片也裂成了放射状。于是我把脖子上的大围巾对折了系在腰上，这样敞开的衣服就合拢了；至于裤子嘛，我拆下随身带的小本子上的书钉，像别针一样把撕坏的那道大口子连到一起，心安理得，大大方方的出现在弹唱会上。
特别是看到一位漂亮的女性，穿的正是几年前我一针一线编织又绣上花朵钩出花边的毛衣，自信地、体面地、从容不迫地走在这七年一度的传统盛会上，走在古老的情感之中。作为服装的制作者，我不无得意地感到：“那古老中有我抹下的一笔。我曾依从这古老的审美进行过一段路程，又在稍有偏离的时候适当地停止。”刚才车祸带来的沮丧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创造美传播美的自豪油然而生。
至于下雨天临时搭起的帐篷漏水，那就更不在话下了——用绳子把一个又一个零零碎碎的塑料袋子挂在顶篷下面接水。袋子里的水满了溢出来了，又在溢出来的地方再挂一个塑料袋。如此往复，直到把那些水一级一级、一串一串地引到帐篷外面为止。在李娟看来，生活就是如此。处在艰苦之中，不觉其苦，似乎这艰苦理所应当。一边克服着，一边生活着，并能从中享受被克服的快乐。
如果说安贫乐道、泰然处之是李娟散文中表现出来的人生态度，那么李娟散文的叙事态度则是平和亲切，坦诚相见。她铺开稿纸或者敲击键盘，就像与久别的熟人朋友倾诉心声，一下子就拉近了与读者的心理距离。鲁迅在《小说二集.序》中评价一位现代作家向培良的小说时说：“然而他并不拙苯，却也不矫揉造作，只如熟人相见，娓娓而谈，使我们在不甚操心的倾听中，感到一种生活的色相。”这评价借用过来用在李娟身上也是合适的。
在同名电视剧中，文秀与巴太的爱情故事浓墨重彩的铺排开来，这是编导的设计。而在散文中，李娟只是给我们叙述了一个汉族少女与哈萨克小伙子麦西拉一厢情愿的暗恋。那是在乡村舞会上，她认识了麦西拉——他像国王一样，高大漂亮，有一颗柔和清净的心，还有一双艺术的手。当看到麦西拉的外套搭在床栏上，她便坐在那里等待他的出现。他来了，只是取外套口袋里的一张纸条——“居然当我隐形的”。自己受到冷落，推开门出去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麦西拉仍坐在那个角落里，根本不在意她的来去。遗憾么？当然遗憾。可是哪一个妙龄少女不曾有过类似的遗憾？正因为遗憾，才更难忘，更珍贵。李娟坦诚地讲述自己的遗憾，或许会激发读者对青春往事的回忆吧。
董宇辉很欣赏李娟的散文，说她从不把读者当外人。视读者如家人，如朋友，这份真诚，这种亲切，在当代散文中是难能可贵的。
演唱会上，李娟娓娓动听地讲述着大会的隆重与热闹：雪白的毡房一串一串的，沿着这条沟一路扎到下一条沟，而且帆布上绣着大朵大朵的花。正当读者跃跃欲试想进毡房一探究竟的时候，李娟笔锋一转：听说这些漂亮的房子全是政府扎起来给上面来的领导住的。其他人得给钱才让住进去，没人住就空在那里图个热闹。看似无心无肺的多余叙述，正道出了社会的一个病态现象：权力与金钱至高无上。读者心领神会，无奈一笑。
这个李娟真是坦诚得可爱。本来有些可以不说的额外话，她也信口补上几句，都不是外人嘛！她与叔叔骑摩托车去县城，走的是戈壁滩上的土路，只是一条路的痕迹罢了——“真丢人，我叔没有执照，车也没有牌照，不敢骑上公路。”
原以为，李娟的散文，或许只有像我之辈城府不深的人才喜欢读，可是问起身边的读书人，却多与我同感，点头称赞。而且，人民文学奖，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这些高含金量的文学奖项她都应得尽得。至于那些地方性的奖项，她更是拿到手软。这说明，李娟这位高中尚未毕业的散文作家，她的作品可谓雅俗共赏，正在代表着一种趋向，在当代文坛上蔓延开来。
作者庞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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