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茶籽
摘茶籽
上周三晚上打电话给老母亲,问老母亲最近身体怎么样,脑梗的药有没有按时吃。
老母亲说还能自己照顾自己,只是记性越来越差,耳朵越来越聋了。又说霜降了,村里人都上山摘茶籽了,她也想上山去摘茶籽。
是的,霜降到,柿子红,摘茶籽。
那年生产队分田到户时,家里除了按人头分到水田旱地外,还分有几十亩油茶山。
记忆中,霜降是村里一个很重要的时节。这一期间,村里人会把所有农活都停下来,组织一家老小上山摘茶籽,然后就是晾晒、分捡,最后送作坊榨油。因为,一年炒菜用油,都靠这一季的茶籽油。
和全村人一样,每每这一时节,天还没亮,母亲就早早起床,做早饭、午饭、洗衣服,整理家务。父亲稍晚些也会起床,整理小布袋、大编织袋、箩筐、小推车、大平板车等采摘茶籽用具。父母亲忙完后,便会叫大哥、大姐、二姐起床吃饭,准备上山采摘茶籽。
儿时,除了春节外,霜降时节是最快乐的时光。睡梦中,我和小妹极不情愿地被母亲从暖和的被窝里拽了起来,稀里糊涂地跟着大哥、姐姐们刷牙、洗脸、吃饭,然后和小妹坐上独轮小推车或大平板车,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地被父亲或大哥带到了油茶山脚下。
这时,天还没亮,气温还较低,一家人便在山脚下找了个背风的平坦地歇着。父亲掏出旱烟,一边抽着,一边向大哥姐姐们区分采摘区域、明确油茶归拢、转运事项。母亲小心翼翼地把午饭从箩筐里取了出来,一手提着午饭,一手牵着小妹。由于气温较低,午饭用旧棉袄紧紧地捂着,外面再用绳子紧紧捆扎好。大哥、大姐则开始分发布袋、编织袋、绳子、竹杆钩子等采摘油茶工具。
一会,天边露白,山里也逐渐热闹了起来,有时,这山唱着山歌,那山也跟着应和道。有时,村里人会隔离山,大声喊叫讨论着这年茶籽的收成,说着家长里短的。这时,二姐赶的老水牛也到了,父亲接过牛绳,将牛牵到有水草的地方,放长牛绳栓好,并给牛找来晚稻收割后稻田里还没有归整的稻草,让老水牛在一个固定的区域吃草。准备妥当后,父亲母亲也带着一家人上了自家的油茶山。
走上山,站在山势平缓处,一眼望去,一望无际的油茶树就像一块块墨绿色的翡翠,镶嵌在连绵不绝的山麓间。成熟的茶籽挂满了枝头,红彤彤、黄灿灿、圆溜溜的。一会,太阳照上山头,照在油茶树上,个个茶籽反射着亮光,油油的。
父亲和大哥姐姐们上到了山势较为陡峭险峻的区域采摘茶籽,母亲抱着小妹、领着我来到山势平缓较为安全的区域。母亲安放好午饭,交待我和小妹不要乱跑,吓唬我和小妹说乱跑会被老虎叼走。我和小妹将信将疑乖巧地点着头,跟在母亲边上。
山势陡峭处,油茶树长得都不高大,父亲和大哥姐姐不用借助竹杆钩子等工具就能采摘。而山势平缓的地方,油茶树反而长得较为高大。
母亲左手拽着油茶树枝,右手麻利地采摘着茶籽,放进前挎的布袋里。小妹围在母亲周边,学着母亲模样采摘低矮处的茶籽。我则爬上树,采摘母亲站在地上够不着的茶籽。爬上树也采摘不到的,母亲就拿来竹杆钩子,把油茶树枝钩下来,再用左手紧紧拽住树枝,右手麻利地采摘着。
一会,母亲的大布袋、我和小妹的小布袋代就装满了茶籽。母亲拿来编织袋,我和小妹协同把编织袋袋口撑开,母亲把三人布袋的茶籽倒入编织袋里。
采摘不多时,我和小妹就感觉有些乏味,借故说手酸痛、眼干涩,想休息一下。母亲笑了笑说,那你们就去玩一会吧。
得到母亲的允诺,我和小妹就便开始满山野里撒欢,寻找各种野果子。
秋日的阳光温暖而柔和,野山楂、野板粟、八月瓜、乌米饭……山上的野果也在这个季节里争相成熟。
我和小妹最爱的野果,是乌米饭,老家也叫乌捞饭。乌米饭树高可达2至3米。但那时,老家建有瓦厂,烧制瓦片靠得是柴火。所以山上除了松树、杉树、茶籽树、竹子等经济作物外,其它各种灌木都被村里人砍到瓦厂当作柴火卖了挣钱,这也是当时村里人重要的经济来源。也因此,山上不仅是乌米饭树,其它各种灌木也被人为限制了它的生长高度。
我和小妹满山里追逐打闹着,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滑溜嬉戏着,寻找着乌米饭等各种野果。乌米饭树喜阳,一般都生长在靠阳的山脊上。乌米饭树不高,果实也好辨认,成熟的果实呈黑紫色,小颗粒,形状酷似蓝莓,颜色越深、果实越大,果汁也就越多。
采摘乌米饭时,把长有果实的枝干轻轻地握在手里,然后顺着枝头方向慢慢挪移,果实就一粒粒掉落在手掌中。果实摘下来后,再用嘴轻轻吹气把枝叶吹走,剩下的便是乌米饭果实了。把乌米饭果实一把塞进嘴里,双唇紧闭,上下颚合力将乌米饭果实爆浆于口中。此刻,酸酸甜甜的果汁充盈着味蕾,美味无穷。吞咽罢乌米饭果汁,剩下的果皮、果核再吐掉。吃着吃着,一会满嘴变成了紫黑色,连着舌头也都变了色。
母亲怕我和小妹走的太远,不时会呼喊一声。听到母亲的呼喊声,我和小妹都会大声回到,在这里呢,好多乌捞饭呀。
乌米饭果实遇轻微挤压就会爆浆,很难存储携带,一般都现摘现吃。遇到好的果实,又吃不了时,就摘断树枝,把果实保留在树枝上带回。
临近中午,父母亲和大哥姐姐们将采摘好的茶籽陆续转运汇集到半山腰的山路上,有编织袋装的,也有箩筐装的。转运好后,大家卸下采摘用具,拍净身上的油茶树灰尘,下到山谷处,用山泉水洗洗脸面、清清眼睛、润润喉咙、擤擤鼻子。当然渴了,也直接喝山泉水。山泉水里流动的。
简单清理好后,母亲在一块有太阳照晒、较为平坦的山地里,把凌晨家里做好的饭菜从旧棉袄里取了出来,父亲在一旁抽着旱烟,大哥大姐向大家分发了碗和勺子。饭闷在钢筋锅里,菜装在一个大瓷盆里,饭菜还是温的。一家人挨个盛好饭菜,依着山势散坐着吃着饭、聊着天。菜一般只有一个,多半是辣椒炒三层肉和毛豆。那些年,村里条件不好,也只有重要时节才有肉吃。大哥姐姐们正在长身体,早饭早得早,又劳作了一个上午,这个点饿得前胸贴后背,自然也就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
大哥和姐姐们吃罢午饭,喝了山泉水,各自找了个最舒服的灌木丛躺着小憩,把脱下来的上衣,或盖在胸前,或捂住脑袋,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我和小妹也学着大哥姐姐们的样子,找个地方躺着,实在躺不住,就继续寻找野果子
父亲是抽完一袋旱烟才吃饭的,自然也是最后一个吃完午饭。母亲没有休息,在边上等着父亲吃完饭,再用山泉水洗净碗筷,收拾妥当。父亲吃完饭,自然还是抽着他的旱烟。
小憩片刻,父亲就把大家叫起来继续干活。不过下午的活与上午稍有不同,大姐、二姐带着我和小妹留存山上继续采摘茶籽,父母亲和大哥则要把上午采摘好的茶籽转运一部分下山,先运回家一趟,不然傍晚一趟运不完。
父亲早年在公社农机厂上班。一天,机床高速运转的钻头突然断落,飞溅到父亲左眼,致父亲左眼失明。父亲左眼失明不能再干机床的工作,不久,厂里就把父亲给辞退了。无奈,父亲只好回家务农,从零开始学习耕耘栽种农活。
编织袋一袋可装100斤左右的茶籽,母亲和大哥扛着满满一编织袋的茶籽,沿着崎岖的山路就往山脚下快步走去。而父亲较为瘦小,加上只有一只眼睛,行动极其不方便。母亲和大哥扛着茶籽开始下山后,或扛大半袋茶籽,或挑半箩筐茶籽,也跟着母亲和大哥一起转运下山。转运一个来回需要半个小时,父母亲和大哥转运两三个来回,便装满了平板车。装载妥当后,父亲返回山上,和大姐、二姐一起继续采摘茶籽。母亲和大哥则用平板车协力将茶籽往回运,大哥在前面拉着,母亲在后面推着。回到家里,把茶籽归整到庭院一角后,母亲便开始挑水、生火、做晚饭、烧热水、烘衣服,而大哥则拉着平板车返回山脚下。时间尚早时,大哥继续采摘茶籽,时间不早时,便继续将茶籽从半山腰向山脚下转运。
秋日的下午,眼见太阳快要下山,父亲叫停了采摘,归拢茶籽,收拾用具,扛的扛、挑的挑、拖的拖,父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五人把剩下的茶籽来回倒腾两三次,便将当天采摘的所有茶籽转运到山脚下。午后转运时,大哥精力还够,能一口气从半山腰把茶籽转运到山脚下。而傍晚,经过一天不停息的劳作,大家都十分疲劳,很难一次性转运到位。大哥大姐姐脑袋瓜比较活,就想着用接驳的方式,一段一段转运,这样既能得体能补充,又能提高转运效率。
全部转运到山脚下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大哥把编织袋里的茶籽码放到平板车上,捆扎牢固。这边,大姐和父亲协力将编织袋或箩筐里的茶籽抬上独轮小推车,那边二姐把家里老水牛牵了过来。
准备完毕后,父亲把早晨从家里带来的手电筒交给小妹,一家人便动身往回走。大哥拉着平板车走在最前面,大姐挑着装有茶籽的箩筐走在大哥后面,然后是父亲推着独轮小推车,二姐牵着老水牛走在最后。小妹拿着手电筒,照照这,照照那,前前后后欢快地跑着。而我则跟在平板车后面,遇上坡时,先帮大哥平板车推一把,再帮父亲独轮小推车拉一把;遇到下坡时,则在后面帮大哥紧紧拉住平板车,或在前面帮父亲用背紧紧顶住独轮小推车,也前后不停地欢跑着。
回到家里,天已全部暗了下来。母亲已挑满一缸水,做好了晚饭,烧好了一大锅热水,烘干了衣服,备好了火炉,屋里所有煤油灯也都点亮了。二姐把老水牛关进牛栏里,一家人麻利地把茶籽归拢到庭院的一角,把采摘用具整理好,再简单洗洗,便围坐在厅堂里的八仙桌上吃晚饭。晚上的菜,主菜还是辣椒炒三层肉和毛豆,另外加了青菜,或土豆,或芋头。一家人一边吃着,一边盘点着当日采摘的得失,一边计划着第二天的采摘事项。
山村秋天的夜里,气温下降很快。吃完晚饭,母亲收拾碗筷,进厨房打扫卫生。父亲自然还是在一旁抽着他的旱烟,而大哥姐姐轮流从厨房的大锅里舀来热水,洗脸、泡脚,换上干净的衣服,找来母亲准备好的火炉,烤着、歇着。
母亲忙完厨房里的活,把前几天从田地里采摘回来的毛豆拿了出来,让大哥姐姐帮忙一起剥豆子,备好第二天的菜,然后帮小妹和我洗脸、烫脚,换衣服,弄妥当后直接把我和小妹丢上了床,睡觉。
那年,小妹三岁,我六岁,都还没上学。大哥上高中,大姐上初中,大哥和大姐学校没有放假,请假回家采摘茶籽。二姐上小学,学校统一放假采摘茶籽。
和小妹在被子里打逗嬉戏不多时就睡着了。半夜尿醒时,看到大哥大姐点着煤油灯还在看书写作业,母亲借着昏暗的灯光,或缝补着白天被山上荆棘划破的衣裳,或纳着一家大小的鞋底,父亲自然还在不停地抽着他的旱烟。
茶籽年景不好时,一般要三四天才能采摘完毕,如遇上下雨天气,或是茶籽丰收时,则要更长的时间。
后来,大哥考上大学,离开了家。大姐因父母实在供不起五个孩子同时上学而缀学在家,放养老水牛雇给村里人耕田、上山砍柴火送村里瓦厂、做一些短工,挣钱补贴家用,供大哥、二姐、小妹和我上学,不久也出嫁离开了家。二姐高中没有考上大学,南下厦门打工也离开了家。而我和小妹,则分别重复着大哥和大姐、二姐的路,我考上了大学、小妹出了嫁,也都相继离开了家。再后来,兄弟姐妹五人都在外忙着自己的事,家里经济条件也慢慢好了起来,加之父母亲上了岁数,自家山里的茶籽再也没人去采摘了。
八年前,父亲因癌症永远开了我们。病重前,父亲交待二伯家大儿子,说他过世后,要安葬在自家油茶山对面的山坡上。父亲过世后,二伯家大儿子跟我们说了父亲的遗愿,经母亲同意后,我们兄弟姐妹五人,也按父亲的遗愿,安葬了父亲。
八年来,因工作性质原因,很少能在清明节回家给父亲扫墓。而每当能有机会在清明节当日给父亲扫墓时,扫完墓,也都会久久矗立在墓地边上,抬头仰望着自家的那片油茶山。不过,自从考上大学离开家,再也没有上过自家的那片油茶山,再也没有采摘过那油茶山上的油茶籽,再也没有品尝过那片油茶山上乌捞饭酸酸甜甜的味道……
霜降到,柿子红,摘茶籽。
电话的那头,老母亲告诉我,老家的气温已明显下降,让我在外多穿些衣服,不要着凉感冒生病。但老母亲哪里会知道,今年的霜降日,闽南的天气依然闷热火辣,气温丝毫还没有退却的念头。
电话这头,我连声说道,嗯,知道,我会的。并说让她晚上看电视不要关灯、不要吃剩饭剩菜,记得按时吃脑梗的药,一时记不起想要做的事就先放在一边……絮絮叨叨和老母亲聊了好一会。
临挂电话时,老母亲说现在油茶山已不分你家、我家、他家的了,村里人想摘茶籽,随便上山就可以采摘了。还说,明天她要去山里看看,自家那片油茶山上还有没有茶籽可以采摘。
到底,老母亲还是放不下那几十亩油茶山。
二〇二四年十月福建闽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