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地头上的椿树
贠靖
我爸一辈子做的唯一一件让我妈佩服的事,就是在村里分地抓阄时,抓到了与村主任家连畔。隔着一道一人多高的地垄,垄上是主任家平展展的五亩堰地,垄下是我家的五亩地。这是多大的荣耀啊!更主要的是,它给我家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实惠。
我妈说,那是花钱买都买不来的嘛。比如吧,夏天收麦子,有人放下自家地里黄透的麦子,先来给主任家割麦。人多嘛,五亩麦子半晌就割完了。他们说说笑笑的,准备回去。走到地垄边,看一眼握着镰刀,一个人站在地头上发愁的我妈,便觉有些不好意思离开。
这时,主任大度地挥挥手:来都来啦,天还早嘛,就下去搭把手嘛!那些人便顺着地垄鱼贯而下,来到我家的麦地里,挥起镰刀,嚓嚓地割起麦子来。我妈朝地垄上看看:谢谢大主任啊!
谢啥谢嘛,主任极不自然地笑笑:谁让咱两家垄上垄下连畔种地呢!又对那些人说:都好好割啊!
得嘞——那些人应着声,割得更加起劲。割完麦子,我妈邀他们去家吃饭,他们一个个摆着手:五亩是割,十亩也是割嘛,吃啥饭嘛!
到了后晌,有人开着拖拉机来给主任家运麦子,运完了,朝垄下看看,把我家的也给运了回去。
我妈瞅瞅山上大片熟透的麦田说:这是上辈子烧了多粗的香烛啊,白白地帮着干活,连口水也不喝,咋叫人过意得去嘛!
为表达心中的感谢,我妈叫我爸去镇上买了二斤猪肉一封点心回来,给主任送到家里去。主任却死活不收。他说心意他领了,东西让我爸拿回去。我妈说:你瞧瞧,这就是为啥人家能当主任你当不了。二斤猪肉,一封点心对他来说就是毛毛雨嘛,哪有人心重要?当官的最在意的还是人心,没什么比人心更重要。他不收,你就会觉得欠他的,永远对他感恩戴德。这就是他的精明之处嘛!
我爸说:你别把人想那么复杂嘛!我妈反驳道:本来就是嘛!
北山上的日子是平淡而又蕴藏着惊喜的。就像你走在一片了无生机的荒漠里,突然发现眼前盛开一朵红艳艳的打碗碗花儿,朝你点头微笑。
有一天,我爸从地里回来,放下锄头,跑到我妈面前,激动得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地,地垄……
地垄咋了嘛?我妈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是地垄里长出花儿来啦?
不,不是,是……他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
我妈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递给他,他仰起脖子全喝了,这才平复下来,说地垄上长出一棵椿树苗来,都一尺多高了。
我妈漫不经心道:那有啥好奇的嘛,还激动成那样!
我爸仍着急地比划着:怪不得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呢!你想想,多神奇呀!为啥那棵树偏偏长在咱们两家的地垄上?那树苗,从下面看,就长在咱家地里,从上面看,又长在主任家地里!
我妈皱皱眉头:为啥?那就要问树了!啥下面上面,你家我家的,我都给绕糊涂了!
你别打岔嘛,我爸说:这就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象征着咱们家与主任家的友谊地久天长!
我妈鼻孔里哼了一声:真是大惊小怪,一棵椿树苗也扯到友谊地久天长上!我爸的兴致并未因我妈的不屑而受到半点影响。他没事就往地里跑,看看那棵椿树苗是不是长高了。一次遇到主任也来锄地,他还指着那棵椿树苗说:主任您看,这树苗从下面看就长在我家地里,从上面看又长在您家地里。这是不是象征着咱们两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友谊地久天长!
主任朝地垄瞅了一眼附和道:还真是嘛!我爸就激动得双手颤抖,连锄头都握不住了。
椿树一天天长大,我爸心里的那棵树也枝繁叶茂,越来越根深蒂固。望着那粗壮的树干,如盖的树冠,他觉得我们家和主任家的友谊已坚如磐石,不可撼动。但不久这象征友谊的参天大树却被主任砍倒了。
我爸去地里锄草,远远地就看到主任带着几个人在砍树。他心里不觉一惊,他怎么能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带人砍我家的树呢?从下面看过去,那树就长在我家的地边上。他爬上地垄,再看,那树又长在主任家地边上。
主任见我爸过来,看了他一眼问:来啦,又锄地?他啊了一声问:伐树啊?主任嗯了一声说:其实早该砍了,这不是忙吗。你瞧,这树冠把半亩地都遮住啦,地里的养分全被它吸了去,这麦子长得还不到一拃高嘛。我爸又瞅了瞅树下说:还真是呢!
回到家,我爸一改常态,有些闷闷不乐。我妈问:这是咋啦嘛?像霜打了一样!我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我妈有些着急:有屁就放嘛,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你不觉得窝囊啊!
我爸苦着脸说:树,椿树。椿树咋啦?我妈问,主任带人砍了,我爸说。
你说啥?村长带人把地垄上的椿树砍啦?我爸点点头。
他咋能这样嘛?我妈急得面红耳赤:那树也长在咱家地里啊,半亩地的水分都被它咂了去,主任咋能说砍就带人砍了?
他说长在他家地里。放屁!的确是嘛,我过去看了,他家那半亩麦子还不到一拃高。
那咱家的麦子也不到一拃高嘛!我妈说:不行,我得找他去理论理论,要砍也得是两家一起砍。我爸朝门外看看说:你小点声好不好,主任这几年对咱不薄。又是割麦,又是运麦。
那是那些人自愿的,这是两码事嘛。我气呼呼道:不行,我得去找他,欺负人也不带这样的!
我妈走到门口,刚好主任带人拉着树回来。她过去眉开眼笑地打着招呼:主任,树砍了啊!主任说:砍啦,这不儿子要结婚了嘛,我寻思正好给他打一对箱子。儿子要结婚啦?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嘛,我妈说:我就在这提前恭喜您啦,大主任!
回到家,我妈对我爸说,你不是说了嘛,那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凭啥他叫人砍了,拉回家去打箱子。不行,你去找他,要打箱子也是一人一只嘛,他家儿子要结婚,咱家女儿也要结婚嘛!
我爸面带难色:我不去,要去你去,我张不开那个口。我妈气得咬牙切齿:瞧你那熊样!
果然没多久,主任就叫来木匠在家打家具,说是要给儿子结婚。我妈路过主任家门口,朝里边瞄了一眼,两只椿木箱子已打好,放在院子里的长条凳上,白生生的,木纹很是漂亮。
我妈扭过脸去吸了口气,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低着头正要走开,主任在院里叫住她:他婶,进来,你快进来!
我妈问:主任,您是叫我嘛?
主任说:你看看门口还有别人吗?快进来,瞧瞧这箱子怎么样,漂不漂亮?我妈咧嘴笑笑:是蛮好看呢!
那就挑一只吧!主任说:还愣着干啥?我妈忙摆着手:主任,这箱子我咋能要嘛,那树本来就长在你家地里。
啥叫长在我家地里,主任盯着我妈:你家那口子不是说了嘛,这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友谊地久天长嘛!这件事,事先没和你们商量,已是我的不是了。这样,你就挑一只,咱们友谊地久天长!
我妈点点头,又摇摇头。
作者简介:贠靖,陕西礼泉人。曾在《莽原》、《短篇小说》、《新作家》、中国作家网等报刊及网站发表小说、散文数百篇。小说《最后的马帮》、《矿上来了个陌生人》、《荷花》、《老况》、《扶贫路上》等被编入高中语文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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