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上的客人
贠靖
北山人的热情好客是出了名的。这地方偏远嘛，一年四季也见不到几个外来的生面孔。所以嘛，有客人来就格外地亲热。
如果谁家来了客人，一村的人便都羡慕不已。见了面老远地就问：家里来戚(qiě)啦？
来戚啦！被问者面带喜色，忍不住说一句：某某嘛，从县里来的呢！哟，那可是稀客呀！快回去招呼吧，缺啥家里来拿啊！
平时北山人出门见了面也都客客气气的，这个问：吃了没，吃的啥呀？那个答：吃了，吃的面条嘛。又回问：你家呢，吃的啥呀？答：也吃的面条嘛。问罢了就都相视一笑。
北山人素以面食为主，是很少吃米饭的。偶尔也有人被问及：吃了没，吃的啥呀？被问者答道：吃了，吃的搅团鱼鱼嘛。听者眼前一亮：哟，变花样啦！是哩，还燗（làn）了韭菜，炝了浆水呢！要不要家去盛一碗尝尝？
这时，如果不想去，就说一句：刚吃过了嘛，这会还是撑的呢！若果想去，就客套一句：这咋好意思嘛！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倘若跟了进去，便不只是尝碗鱼鱼那么简单了。邀约者会像款待客人一样，请来者上炕坐了，端上瓜子糖果，奉上热茶。一边吃一边聊着，问长问短。吃完了还不让走，又拿出家里新缝的被褥，新织的炕单，新做的衣衫来看看。
有时进去，一坐就是一天。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这天，村里来了一个生面孔，是个男的，看上去四十来岁，穿一身蓝制服，头顶上还戴顶帽子。他探头探脑的，来到查保兰家门口，推开半掩的栅门，朝里边张望着。查保兰十四岁女儿穰穰（rángráng）从屋里出来，打量着他问：叔叔，你找人吗？
呃，我嘛，随便看看。他问：这村里咋没人呢，走半天连个人影都没瞧见嘛。穰穰眨着眼说：都出去打工了嘛。他抠着鼻子，自我介绍道：我嘛，是从县里来的，想到河滩上去拉些石头垒房子。
穰穰好奇地问：你说什么，县里人还用石头垒房子啊？啊——他闪烁其词道：石头嘛，垒的房子嘛结实，都垒。
不过嘛，他说：真倒霉，你们这里的路真难走，我走到村外车就坏了。穰穰着急地问：那要不要我去村里喊几个人过来帮你推推车？他说：不用啦，我嘛和朋友联系好了，晚上他来帮我把车拖走。
经常有外地来的车子陷进村外的泥坑里出不来，或在路上跑着跑着就熄了火。他们便到村里来喊人去推车。去几个人推一下，车就又轰鸣着打着火开走了。
穰穰说：那你进来吧，喝碗水嘛。他问：方便吗？穰穰说：方便，我爸妈都出去打工了。
屋子里黑董董的，地上摆满了碗盆。进去后，他才发现屋角的土炕上躺着一个老奶奶，背对着门口。这谁呀？他问，我奶奶。
他喂了一声，奶奶没动。穰穰说：奶奶年纪大了，耳朵背，听不见。她过去附在奶奶耳边大声喊着：奶奶，来戚啦！奶奶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转过脸去。
穰穰不好意思地说：你别介意啊，奶奶她身体不好，不想说话。
那没去看看医生呀？他问，奶奶不去，她说没啥大毛病嘛。
穰穰把地上的碗盆挪了挪，用毛巾擦着炕沿：你快坐嘛，我去给你倒碗水。他问：你没上学啊？穰穰红着脸道：没办法，爸妈要外出挣钱嘛，奶奶身体不好，我就不上学了。家里还有地嘛，耕种、收割的时候爸妈会回来几天。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端着水来到院子里，翻看着竹筛里晾晒的萝卜干、馒头片说：你们就吃这个呀？穰穰说：奶奶呀都掉光啦，咬不动东西，就喝稀饭、羊奶。我一个人又吃不了多少，怕坏掉，就晒干了慢慢吃嘛。
停一会她又说：你进去坐着嘛，我去给你做饭吃。
没事，我转转。他说。
他在院子里四处翻看着。穰穰则追着家里的一只老母鸡满院子跑。鸡咯咯叫着，惊恐万状地在院里飞来飞去。突然撞到他脚下就低着头一动不动了。他弯腰抓住鸡，递给穰穰问：你抓鸡干嘛呀？
穰穰说：我把它宰了，给你做扁豆烧鸡块。他说：不用了，你把它放了吧！穰穰没听他的，拎着鸡到屋外去宰杀。她说：反正家里也没别的可招待你了，它嘛，养了两三年啦，一直不下蛋。上次我爸妈回来就说宰了它。
鸡块烧好后，穰穰端到院里的石桌上说：过来吃吧。他瞅瞅屋里：去叫奶奶一起吃吧？穰穰说：奶奶牙掉完了，不吃肉。你自己吃吧，一会奶奶起来我给她冲杯羊奶喝。
他又说：那你过来吃嘛。穰穰说：你吃吧，我不饿。
穰穰烧的鸡块真香。他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很快，一大盘鸡块就被他吃光了。他站起来，打着嗝，擦了擦油光发亮的嘴巴：谢谢你小姑娘。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穰穰。穰穰——他有些舌头僵硬，拗口地念叨着：穰穰——咋取这么一个名字？我爸给取的嘛，他说，穰穰嘛，就是五谷丰登的意思。原来是这样啊，他笑得前仰后合。穰穰看着他有些难为情。
天黑的时候，他说朋友估摸着该来了，他得走了。穰穰说，要不行就还过来，晚上就住这儿吧，我和奶奶睡，你们可以睡爸妈的房间。
在村外的白露塬上，有两座古墓遥遥相望。据说唐朝的时候，大将罗成之子罗通率兵征讨北番，在他的军营中有父子两位将军，都在征战中屡立战功，为国捐驱。遗体搬回后就埋葬在昭陵以北的北山上。按照北山上的规矩，父子同葬一个坟园，理应父亲占主位，埋在上首，儿子埋在下首，为父挂穴。可这儿子在军中作战英勇，比他父亲功劳大得多。罗通为了鼓励战士杀敌立功，打破了规矩，命令按军功大小来埋葬，把军功大的儿子埋在了父亲的上首，后人就叫其“失辈墓”。以前，墓周围的麦地里有很多石狮石兽，都被人盗走了，正剩下半截埋在土里的墓碑。
村主任说，这块墓碑可得看好喽，不能再让人盗了去，那可就啥都没了！
穰穰早上起来给奶奶冲好羊奶就去扫院子。她在院里垒柴禾堆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人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好像是说什么东西给弄丢了。
见穰穰出来村主任问：穰穰，你家昨天是不是来戚啦？穰穰说：是来了一个男的，他说是从县里来的，想到河滩上去拉些石头垒房子。但走到村外车就坏了。他说联系了朋友，晚上开车过来帮他拖车，我就把他让到了家里。
听说你还把家里的老母鸡宰了用来招待他？主任看着穰穰问。对呀，穰穰点着头。真是个傻孩子！主任说：可能就是这个人，他把村外的墓碑偷走啦！不会吧，穰穰眨着眼说：他看着也不像坏人嘛。坏人脸上还能刻字呀？
主任说：我们北山人是热情好客，但也要看对谁。朋友来了，我们好酒好肉相待。但若是豺狼来了，等待他的一定是棍棒！
穰穰低着头不言语。
主任又说：穰穰，你好好想想吧，一会安顿好奶奶，跟我去趟镇上的派出所，报案。
村里不少人围拢过来，指责穰穰好人坏人都分不清，引狼入室。穰穰听了心里很难过。主任挥挥手说：好啦，都散了吧。你们就别指责她啦，她还是个孩子嘛，不知不为过嘛！
这件事已过去了很长时间，穰穰心里的阴影仍抹不去。
在村里再见到生面孔，穰穰吓得连招呼也不敢打，只顾低了头走路。
她始终想不明白，那个人，我拿他当稀客，把鸡都炖给他吃了，他怎么会干偷盗的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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